POV2 敏敏
驿路随山势蜿蜒而上,云雾中,六十余匹滇云小马细碎的马蹄声隐约可闻。一队人马从白云深处走出,迎着迷蒙的碎雨,隐没在淡黄的油菜花丛中。春风从山峦间升起,吹皱层层云幕,不远处,一座绿色的屯堡摇摇可望。 “哇!这就是云门屯了!”陈綦敏拍了拍驯良的坐骑,看着越来越近的云门屯堡,由衷地惊叹道。 云门屯乃是安平卫六堡中自东向西的第二座堡城,虎踞于云山之巅,颇有些坐望河山的雄关气象。 西南边势日趋平稳,在一个甲子的岁月中,安平卫足额的7000余战兵逐年流失,以至于援高前全卫兵丁只剩下了4000余人。 这4000余兵分别屯驻于云山、云龙、云坝及卫城四地。随着兵丁的撤防,云门等其它三座堡城自然便日渐荒废了。 黔地多雨,云门屯堡年复一年地独立于流云之间,终日与潮湿的雨雾为伴,耳鬓厮磨间,青苔和藤蔓逐渐爬上了青石筑成的堡墙,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座通体翠绿的关隘。远远望去,竟不似人间之所在。 陈綦敏自幼随父兄调防于蜀黔各地,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幻的屯堡。 “咳咳咳”身侧传来一阵浮夸的咳声。“敏儿,注意点,你带着这个呢!”闺中密友林清指了指鬓角,轻声絮语道。 陈綦敏翻了翻白眼,作势要将别在鬓角处的白色绢花摘掉。直吓得林清连连摆手,她方才在浅笑中收了手。 “三国演义里讲,蜀国丞相在南征时,遇见了一股身披藤甲的蛮兵。那藤甲刀枪不入,坚固异常。清儿,你看这座屯堡,像不像书中的藤甲兵?”敏敏又一次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出了声。 “陈幺妹!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半年内在外人面前不能大笑!不能大笑!本来指挥同知家的老太太看你就‘青眼有加’,这时节,可千万别再额外给自己找麻烦了!好不好!” 这一笑,直气得平日里素来温婉端庄的林清也顾不上了矜持,擎起手中的马鞭,作势要向陈綦敏抽去。哪知这一次突如起来的扬鞭,却着实将她的坐骑吓了一跳,小马用一次不高不低的腾跃朝主人还以颜色。就在骑术不精的林清即将被颠下马背之际,陈綦敏一把拽住了小马的缰绳,勒停了闺蜜惊厥的坐骑。 “哎呀呀!都是你不乖!害我差点被甩下了马!告诉你,我这个月的月事已经推迟了整整一天了!说不准我肚子里现在已经怀上宝宝了!”眼看屯堡就在眼前,惊魂未定的林清干脆舍了坐骑,徒步跟在敏敏的马旁。 “乖,舟车劳顿之际,月事定然会稍显紊乱。相信我,该来的终将会来,最多不出后日......哈哈哈!”看着身下一脸怒气的闺密,敏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声。 一阵浮夸的叹息,也随之从前方的小轿之中传来...... 陈家乃是川蜀渝州路军户,敏敏的父母均已年过六旬,近年来一直在渝州老家颐养天年。陈家有三儿两女,世袭的千户官衔,由大哥陈知勇担当,二哥在大哥手下当了一名总旗,三哥则是播州卫指挥使麾下的一名亲兵,大姐则嫁给了本乡一名乡绅家中的独子。 前些年,湘西侗民小乱,陈知勇奉调率本部军兵移防至镇远卫,以阻断叛乱西延之势。大军开拔之日,12岁的小敏敏藏身于粮草车中,直至一百余里后方被大哥麾下的军卒发现。 大哥看着满头稻壳的幺妹,便猜出了幺妹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不久前,小敏敏因打破了“娃娃亲未婚夫婿”的额头,而被娘亲重重地责罚了一番...... “哎,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之事,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你就随我一起去镇远吧!还能和你大嫂作个伴。”大哥苦笑着蹲下身,细心地将稻壳从幺妹的乱发中一一摘除。 大宁朝卫所兵丁调防,按惯例需携带家眷一同随行。这个小大哥10岁的陈家幺妹儿,就这样被兄嫂带在了身边,随军继续前往镇远。 侗民叛乱平息后,小敏敏继续赖在大哥家里不肯回川蜀。镇远卫连接湘黔,水路陆路四通八达,碧绿色的舞阳河从城中穿过,河道两岸商贾繁华,河道内舟船往来如穿梭一般。比起蜀地边陲的渝州路,生性灵动的敏敏感觉这里要更投她的脾气一些。 老父老母虽觉无奈,但转念一想,幺妹儿自幼在渝州山林中野蛮生长,而大嫂生性端良贤淑,深得长辈众人喜爱,与其让幺妹回渝州继续满山疯跑,不如在大嫂跟前学学德言容功……而且渝州与镇远两地间往来颇为便利,敏敏每年都可随卫所间的军驿回乡省亲。 流光易把良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1年的时间倏然而过,一转眼,敏敏已经23岁了。 二老发现,虽然幺女在女红方面长进了不少,但脾气秉性和少女时相比,却并没有太多改变。倒是长子在寄回家书中隐隐约约地提到,这些年间,自己原本温婉的媳妇,在脾气上倒是越来越像陈家幺妹了...... 军户家的女子向来晚婚,父母亲准备等敏敏24岁时,再将她从兄嫂处召回,以便与结了娃娃亲的夫婿完婚。 敏敏“偷渡”镇远的第二年,长她五岁的娃娃亲未婚夫婿赵霆就袭了家中的金羽卫的世职。陈赵两家乃是三代世交,因此敏敏出生之时便与远在滇云锦江州的赵霆订了娃娃亲。赵霆是家中独子,双亲早没,陈母私下认为,这样一来倒也不错,省去了敏敏孝敬公婆的环节。不然顽劣的陈家幺妹,定然讨不得夫家的欢心! 这些年来,任职于滇云西北部锦江州金羽卫屯所的赵霆则时常与陈家二老书信往来,天勤三年春,赵霆修书一封告知陈家二老,锦江州金羽卫屯所的67名金羽卫将奉诏随安平卫援高军出征。 “想我天朝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跳梁者虽远必诛,金羽卫乃大宁羽林之才,此番出征,定能作为天兵之锋镝,以摧古拉朽之势荡平宇内之凶顽。 待大军凯旋之日,小婿必定返回渝州,与小姐结成百年之好。” 按朝廷惯例,滇黔蜀三行省乃是一盘棋局,三省金羽卫屯所均由金羽卫西南镇抚司统属。遇有战事,上峰视具体军情随机着锦江金羽卫负责安平卫军兵的情报哨探保障诸事在西南司的运筹调拨中属寻常cao作。当然,金羽卫随军出征,最大的作用乃是作监军之用。 两年后,在天兵凯旋的赞歌声中,安平卫援军全军尽没的军报在滇黔蜀各地却好似一声惊雷…… 军报中虽然没有单独提及锦江州金羽卫的部分,但既然是“全军尽没”,想来那67名从征的金羽卫也一定逃不脱在兵火之中玉石俱焚的结局。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敏敏心中,对赵霆这仅在幼时见过一面的小娃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不过在听闻军报之时,她还是不由得幽幽地吟出了这句唐诗。 在她眼中,大哥麾下的800余军兵乃是世间的无双精兵,但坊间公认,黔贵最精锐的部队还要数安平卫的这几千宣镇边兵之后。然而,到了战场上,如此享誉西南的精锐步兵竟然一夕之间就全部化为了齑粉。 “如果这次出征的是大哥他们…….” 想到这里,敏敏赶紧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阻断了这个可怕的假设。 “那赵霆……算了,虽说幼时惹人厌烦,但现在怎么说也算是国之英烈,我还是遵从礼法,这几天着素服、带绢花吧……” 听敏敏这样说,颇有些大家闺秀气质的林清顿感欣慰,赶忙帮她买来了素服和白绢花。 一纸调令,让两千镇远驻军移防安平。此次军情紧急,为保安平卫军兵及时出征,陈知勇等镇压将校接令后即率正兵迅速开拔,朝安平卫方向倍道兼程而行。 调防官兵的一应家眷行李则分批随在大军之后徐徐而行。敏敏这一行百余人,是最后一批启程的镇远卫官兵家眷。 敏敏的大嫂携侄儿侄女已先期抵达云龙屯堡,长敏敏三岁的林清早已嫁为人妇,搬迁诸事从里到外均需亲力cao持。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敏敏主动推迟了行期,留下来助她一臂之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二人终于赶在出发前将行李细软收纳齐整捆上了马背。 此番调动后,安平卫实有兵力只够分驻云龙、云坝及卫城三地,一行人昨日路过的云山屯军兵两日后也将启程开赴关外辽东,也许用不了多久,云山屯也会如这云门屯一般苔痕侵阶了…… 细雨渐歇,夕阳穿破云层,往天际线处蹒跚而去。敏敏等人踩着金色的余晖隐入了云门屯堡的碧波之中。 “这里真的真的真的很美!” 黔贵诸屯堡的规制大体相似,依山而建的关隘往往均由相隔不远的上中下三寨组成,众人宿在中寨宽敞的四方街旁,这一批家眷虽人数不多,却包含了指挥同知的老母、夫人、两二位小公子。护卫的两伍兵士在小旗官的指挥下搭灶埋锅,众家眷则在四方街周围寻屋而宿,按大宁律法,行人商旅不得私宿军堡,哪怕是荒废的军堡也不行。供普通客商歇脚的集市,还要出了屯堡向西再行六里方到。 晚霞悠然地从屯堡上空踱过,为满街的藤蔓绿萝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剪影,敏敏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皮质小包,悄悄放入怀中,小口喝了一碗刚沸的茶汤,拿了一块腊rou。起身慢慢往下寨走去。 “陈幺妹儿,你又要去搞么子事情噻!”身后,传来了林清的呼唤。 “今夜定然月朗星稀,我去堡门那里,把云门堡临摹下来,以后给你的宝宝看。”敏敏从青石路上流散的碎光中转过身子,朝林清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要是那帮人问起”敏敏向指挥同知家眷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说我相思成疾,去堡门那对月伤神去了!” 金乌西坠,玉壶当空,云门堡残破的女墙上,敏敏皓腕微悬、素手轻舞,采撷着流动的月色,描绘下满纸皎洁。 敏敏自幼喜丹青,平日里习惯将铅条与宣纸装入了一个小皮包中,以备外出临摹速记之用。世间擅长笔墨丹青的女子中,读书破万卷之人并不鲜见,但是像她这样在过书之余,又行过万里路的,却着实并不多见——时常“动如脱兔”的敏敏,也不乏静若处子之时。她对诗词歌赋笔记杂谈均有涉猎,虽不甚精,但比之整日枯坐书斋从文字里了解俗世的寻常女子,敏敏的绘画中更多了一些鲜活的感悟。 突然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空灵。 月光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快步向云门屯的堡门处奔来。敏敏定睛细看,人数怕是不下一百。众人步履迅捷,顷刻间便来到了堡前的空地上。 若想悄无声息地逸去,已然是来不及了,好在敏敏身形娇小,足以藏进女墙后的藤蔓之中。 借着月光,她发现来人均做侗蛮打扮,但说的确是北方官话。 “罗三儿,先给项老秋宰了,你和罗四儿一会专管在撤退之时悄悄把尸首弃在显眼的所在,别的不用干,这事一定要给本官干明白了!”为首之人说的。 “得令!”那个叫罗三儿的一边低声唱了声诺,一边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矮小汉子踹跪于地,人群中,早有两人健步上前左右拧住了矮子的臂膀,矮子并不想就这样引颈就戮,他奋力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停!别从后面捅!从正面!”为首之人抱着臂膀指挥道。 刚要举刀的罗三儿当即收了势,转到跪地之人的正面,双手擎刀,白光一闪搠进了矮子的胸口,紧接着手腕一转将刀拔出,一片血雾随即从矮子的胸前喷涌而出! “兰百户在黄昏之时就已探明,镇远卫家眷在中寨四方街周围宿营,守护兵丁仅十余人,全部集中在街口处,同知的家眷宿在东南角第三间房内,陈千户的妹子在东北角第一间,一会摸上去按照预先布置好的干,罗总旗你带人把护兵牵制住,剩下的家眷该杀谁、该抓谁、该放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吧!进了堡就把石头都含上,切记不可因口音而露了像……” “这群歹人欲对我等不利!我要赶紧回去示警!想来这堡门处一定也有‘千户暗道’,就从那里走!” 敏敏缓缓起身,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走下堡门,“千户暗道”入口应该就在堡门内的石马槽处,只需要再悄悄前行20余丈,就能够抵达了! 呼吸不能乱,一步一步地走,踩实了,慢慢抬脚,不要慌,稳住……还有几步台阶就下完了!啊…… 不想,她的脚步声恰好惊起了一只栖息于堡门处的夜禽,黑暗中,大鸟拍打着翅膀朝闯入者袭来,敏敏陡然一惊,步调登时乱了,一脚踩空,跌在台阶下厚厚的青苔之中。 “完蛋了!快跑!”敏敏一跃而起跑向马槽旁千户暗道的入口,拨开藤蔓,果然,暗道入口就在这里! “有细作!”与此同时,堡门外的众人也察觉出了异常。 “罗总旗,你带几个人赶紧把细作抓回来,咱们刚才说的话要是让人听了去,万事皆休!我一会亲自带人牵制守兵,弟兄们,咱们开干,今夜所做之事干系重大,干好了,咱们继续过安生日子,干不好,就只能当狼食了!” 为首之人刷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月光从锋刃间流过,将他苍老的脸庞上映在了寒水般的刀身上。 “别看这张百户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到了关键时刻,也自有一番威严的仪态!”此时,看着云山堡百户军官张自强那张绝决的老脸,很多人的心头都闪出了这个想法。 “日拉坟!开干!”众黑影齐声低啸,随在张自强的身后,朝堡内奔去。 “快点!再快点!” 敏敏跌跌撞撞地在千户暗道中摸索前行,暗道内虽有一股霉味,但由于设计合理,倒也有空气在其间流通。白日进堡时,她曾下意识地做过判断,认为下寨的暗道入口,就应在马槽附近。 大宁西南屯堡规制皆同,这千户暗道乃是屯堡内一处不传之秘。蜿蜒的暗道于地底将堡内上中下三寨及堡外后山要道连为一体,出入口处的设置均十分隐秘,上寨、中寨的出入口处,均配置有千钧之重的断龙巨石。 遇有战事,如果屯堡堡门被敌军攻破,下寨失陷,守兵除正面坚守外,还可沿暗道潜至下寨,对敌军进行袭扰。围歼。战事不利时,堡内要人也可从暗道出堡直至后山。即使暗道被敌方得知,因中上寨出口均设置断龙巨石,敌军也无法利用暗道对上下寨进行包抄。 这密道入口设置的十分巧妙,外人就算是光天化日下与之近在咫尺,也无法窥其门径。加之此堡的密道口又被藤萝覆盖,追兵更是难觅其踪。进入密道后,敏敏晓得自己已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林清等人的性命却仍旧危在旦夕。 “剩下的家眷该杀谁、该抓谁、该放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吧!” 一想到歹人头领刚刚所说之话,敏敏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此时她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密道内的黑暗,借着从道壁通气孔中透进的月光,敏敏感觉密道已隐隐有上升之势。 “中寨与下寨相隔100余丈,现在一定是在爬中寨了!我应该可以比他们更快!” 然而,当她抵达中寨出口时,却发现巨大的断龙石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然被人放下,而继续通往上寨的密道,也已经坍塌。敏敏从塌方处捡起一块碎石猛烈地敲击着头顶的断龙石。 “歹人来了!清儿!陆小旗!你们快起来!有歹人夜袭!” 沙哑的喊声在密道内回荡,然而断龙石上方,却仍是一片寂静,敏敏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突然,密道外隐约响起了妇孺的呼喊声!紧接着,哭叫声、金属撞击声、喝骂声、火铳击发声、哀嚎声接踵而至,敏敏翘起脚,让自己尽可能地靠近头顶的断龙石,紧张地倾听着外间的声响。 然而,不过一刻钟,外面的响声就渐渐停息了,屯堡内外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敏敏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密道内,大声地哭了起来…… 孤独和无助沿着高8尺宽的密道汹涌地朝她袭来,将她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吞噬、融化。此刻,仿佛只有大哭才能帮她抵住充盈在密道中的茫然和恐惧。 良久,黑暗之中的大哭,变成了细细的抽噎。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是出去,还是继续藏在这里?这群怪人是谁?为什么明明说的是北地官话,但却穿着侗蛮的衣服?他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他们要抓谁?要放谁?又是…要杀谁……” 疑问接踵而来,敏敏试图一个一个地去想,但却抓不住丝毫头绪,这种感觉让她心乱如麻,头疼欲裂。 咕…. 原来是肚子叫了,从黄昏到现在,敏敏只喝了一碗茶汤,刚刚又在黑暗中摸索奔逃,此刻方觉腹中空空。 “不管了,先把肚子吃饱再慢慢想吧。” 腊rou还好好地揣在怀中。没有在刚刚那段“红佛夜奔”中掉落,简直称得上是个奇迹!这腊rou是清儿做的,三年多的腊rou,已经可以不用料理直接食用了,嗯,清儿的手就是巧,她做的腊rou比大嫂做的还好吃……可是......清儿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危险啊…… 想到这里,敏敏的眼泪又不自主地开始滑落,但是......肚子好饿啊……敏敏一边抽噎,一边小口地吃着撕下的rou条。 咸香味和咀嚼声在密道中弥漫,冲淡了些许孤寒。 突然,敏敏停止了咀嚼。 “咕咚”她清楚地听见,有人在离她不远处吞了一下口水! “谁!”敏敏大叫着一跃而起。将腊rou塞进怀中的同时,从地上抓起了一块尖锐的碎石。 然而,在四下观瞧了好一阵后,她终于确定,这密道内就只有自己一人。 “可能是因为太紧张,导致自己出现幻听了吧。”敏敏这样想着。 “肚子倒是吃饱了,但是口渴怎么解决呢?”为了防止再次被幻觉惊吓,敏敏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离她不远处的塌陷处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俄而,一小节竹筒从塌陷处的缝隙中慢慢露出头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什么人!”敏敏大叫着再次将那块尖石抓在了手中,她的嗓音自幼就有些沙哑,现在又加上口渴和惊骇,此刻在这幽深的密道内,听起来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姑娘莫慌,我是好人!” 一阵低沉的男声,从坍塌处的另外一端传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这个血火交织的暗夜里,竟然让敏敏悬紧的心,没来由地感到了些许踏实之感。 “呸!是好人你怎么一直藏着不出声?你为何会躲在这密道之中?你是何居心?有何企图?” 敏敏一边像三眼铳般接连提出疑问,一边仔细地查看着将二人隔开的塌方之处——除了有几个拳头大的缝隙外,密道已被掉落的大小石块紧紧堵死,有些石块的尺寸,足足比磨盘还要大出一圈来。 落石形成的石墙足有四尺多厚,这人虽与自己间不盈丈,但要是想穿过塌方前来侵犯自己,却需要从上寨的出口走出,再找到下寨的入口进入方能如愿,中寨的断龙石已然放下,想必上寨的断龙石八成也已经封死了出口,如此一来,这家伙要是想过来,就只能走堡外的出口了。 “嗯,放心了!”探明形势后,敏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躲那伙子歹人才进到这密道之中的。我要是刚刚在你歇斯底里时开口说话,你还不得被我吓疯了啊! 现在你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吃也吃了,该发泄的都发xiele,肚子也饱了,我才敢现身,啊不对,是现声! 人嘛,就是这个样子咯。一念起,霎时间便会感觉脑中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念落,又觉眼前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其中关键,就是将体内吹起那个念头的风释放出去。”隔着石墙,男人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道。 “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的也是北地官话!和那帮歹人一样!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呸!那群歹人所说的也配叫官话?口音北不北,南不南的。 不是和你这个小丫头吹牛,能把官话说得像我这样的标准的人,普天之下也寻不出几个来! 对了,你方才不是念叨着口渴吗,快把那竹筒捡起来看看。” “此人即便也是歹人,隔着厚厚的“石墙”,也奈何不了我,我怕他作甚!”如此想着,敏敏的胆气也壮了。 随即蹲下身子,依言拾起了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竹筒,旋开竹封,一股清冽之气登时从桶中跳跃而出。 “呀,是竹酒!”敏敏开心地惊叹道。 黔贵一带,素来有在自然生长的竹干内酿酒之习俗,所得佳酿虽不甚烈,却清香爽口,男女皆宜。 “哎呀,好怕好纠结啊,竹酒好香,本姑娘吃腊rou吃得也好渴,真想一口气全喝掉,可是,隔壁那人身份不明,也不晓得对本姑娘有什么企图,这酒里会不会有什么古怪的门道呢?”隔壁那人捏起嗓子,模仿着敏敏的口气贱贱地说道。 “告诉你,本姑娘现在正在朝你翻大白眼!” 敏敏果真翻了个大白眼,然后悄悄地将头上的银钗摘下,探入酒中,她依稀想起,在哪本不知名的笔记杂谈中似乎有这样的记载,说银子可以试毒。借着偷来的月光,敏敏发现放入酒中的银钗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变化。 “傻妞懂得倒是挺多,想用银钗试毒?没用的,这世间毒药何止百种,银子只对几种毒药有反应。不喝的话盖好盖子再给我推回来,我的存货也不多了!哎,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怕什么,反正有石墙呢,没等那人说完,敏敏就已经横下了心,她双手捧起竹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竹酒。 清冽的酒香直透肺腑,好爽! “嘿嘿,在下没有看错,姑娘果然......那个够馋。我也喝一口,今天不错,明月佳人,春山对酌。此等风雅之境,人生几何?” 咕咚一声,一壁之隔外,那人似乎也喝了一大口。 “明月,只有透进来的这些许微光;佳人,和你隔着一堵石墙;春山里满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嘿嘿,此等风雅之境,的确是世所罕有。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佳人了,告诉你,我其实是个丑姑娘。又老又丑,嘴歪眼斜的那种。” 不知不觉间,敏敏已经走到了塌方跟前,背靠石壁,抱膝而坐。那男人的声音里有种奇妙的东西,只凭这几句话,便让她不似刚才那般惶恐无依,一种莫名的踏实之感,在敏敏的心中时隐时现。 “嗯……那样的话就更加了不起了!这又哭又闹吃东西还特别香的老太婆,更是世所罕见的妙人!今日却和在下这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不期而遇了,啧啧,这叫造化呢,还是叫缘法呢?” 哎….都被他听见了……好羞…… “说正事,你为何也在这密道之中呢?”敏敏干咳一声,岔开了话头。 “我是能掐会算的登徒浪子啊,专门来此等候佳婆。” “啪”地一声,敏敏朝石壁上砸了一块石头。 “别饶舌,你就当本姑娘现在是掌御驾、查缉、刑狱的金羽卫!你这个宵小之徒还不一五一十地将本官所问之事统统招来!方才你说自己是登徒浪子,我看这句话你便说得足够坦白!” “本浪子现在饿了,没有力气说,要吃了腊rou方才有力气交代!”说话间,一根刀鞘从石壁处的缝隙中探了出来。 “哎~这人……”敏敏莞尔一笑,伸手把刀鞘从石缝中拽出,用随身的帕子把剩下的小半块腊rou包好放在石缝口,再用刀鞘顶着,缓缓朝石壁另一头推去。 “好香啊。”收到腊rou后,那人吧嗒吧嗒地啃了起来。 “嗯,这是我朋友做的,她手特别巧,不仅腊rou做得好,像米皮啊、凉粉啊、破酥包子、红糖糌粑之类的,做的都好吃!” “啊,我赞的不是腊rou之香……” “不是腊rou,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 听声音,那人三两口便将一大块腊rou吃光了。不多时,一个油纸包又缓缓被刀鞘沿石缝推送了过来,敏敏伸手取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包着一块酥油红糖锅盔。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边吃边听我说吧,我这里还有辣板鸭、和牛干巴,竹酒虽然不多了,但是水还有一大囊。足够咱俩待上三四天的了。” “为什么要待三四天?” “我的同伴已经在昨夜赶往云龙搬兵平乱了,差不多三四天后可以返回,看你的样子,是被歹人追进这密道之中的吧。他们可不是一般的歹人,所谋之事甚大,你该不会又凑巧知晓了他们的机密吧?” “嗯……” “所以,在官兵到达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密道里吧!你能找到这密道的入口,让我猜猜,你应该是镇远调防至此的千户陈知勇之妹,没错吧?老婆婆……大宁朝卫所当真是没救了,领兵千户竟然是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大哥,他老人家现在还能上得去马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到底是谁?”敏敏又一次朝石壁摔出了石头。 “我嘛...... 流浪人归,亦若,回流川(日语) 我是一个归家途中的游子,无意间知晓了歹人的机密,我的同伴们着急去云龙堡调兵平乱,对,没错,咱们现在遇见的,已经算得上是叛乱了!我身体有点小恙,没法在这山路上星夜疾驰,因此藏身于密道之中,待叛乱平定之后再继续我的归乡之旅……歹人说,家眷中有陈千总的meimei,能跑进这千户密道之中,想必你就是咯~” “归乡?你的家乡是哪里?” “按理说,是滇云……” “一派胡言!滇云人怎能是一口北地官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婆婆相见不相识,怒问浪子何处归~~” “好吧,这个问题暂且先放下不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哥是谁的?” “我是从歹人那里听来的啊!你刚刚有没有看清他们的装扮?是不是穿着侗蛮的衣服?” “对啊,穿侗蛮的衣服,说汉话,口音很像北方人,但是和你的口音还不完全一样……” “既像北方话,又带点南方味,对吧?我来考考你,一群口音不南不北的人聚在一起,又会使兵器,又听号令…在你们黔贵,哪些人具备这些特点?你是军户家的女儿,连这千户密道都能找到,这个问题应该也难不倒你!” “你是说,这群歹人是安平驻军假扮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敏敏当然没有回答不出的理由。 “可是,安平卫驻军与我们镇远卫军兵无怨无仇,为何又要穿上侗蛮的衣服来找我们行凶呢?” “安平卫驻军和你们没有仇怨,可是这侗蛮和你们却有着血海深仇啊!云山屯外五十里,就有好几个侗蛮的寨子,宅子里的侗蛮和你们在镇远卫前些年平乱时镇压的侗蛮,同属一部。不少当年在镇远暴乱的侗蛮侥幸逃脱围捕后,都悄悄地投到了云山屯周边的侗寨里。” “那就算他们冒充侗蛮挑起了镇远兵和真侗蛮之间的冲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安平卫军兵不是全都奉调去往北地平倭乱了吗?现在满安平卫就只剩下云山堡一处,还剩几百军兵没有开拨了吧。” “是啊,问题是,剩下的这四百军兵,他们不想走……” “啊!”敏敏突然间恍然大悟!“他们想让镇远兵逼侗蛮叛乱!然后,安平卫一乱,他们就可以借口留下剿匪平乱,不用万里迢迢地去往东北赴援了!” 那人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聪明的姑娘!看来方才是在下把你看扁了,恕罪恕罪,请受在下一拜!” “这算什么?本姑娘可是看过《三国》的!”那人的夸赞听起来诚挚无比,敏敏不禁微微得意,但马上意识到,这句话貌似并不单纯是夸奖。 “你刚刚是不是一直认为我傻乎乎的?” “一点都不‘傻夫夫’的。”那人模仿敏敏的蜀地口音说道。“姑娘既熟读《三国》,在东奴粟鞨,便已经可以领兵为将了!” “读了三国就能领兵?哈哈哈!既然粟鞨兵如此不堪,安平卫守军为何如此畏之如虎?不对,不仅是安平卫,我听我大哥和同袍闲聊时也说过,粟鞨兵,似乎特别特别厉害!” 那人稍一沉默,轻叹一声后说道: “这两国两军对阵疆场,往往比的不是谁更‘腻害’......” (敏敏并没有意识到这人在时不时地学自己说话) “决定胜负的,往往是谁更烂一些……粟鞨兵如果对上大宁开国时的金戈铁马,即使像现在一般占尽天时地利,也会被一往无前的大宁铁骑碾成齑粉。 但是现在,大宁的卫所从里到外已经烂透了,像安平卫驻军这般,又如何能够上阵厮杀?” “嗯……”敏敏手托下巴,沉思了一下。“安平卫驻军的阴谋,你又是怎生知晓的?” “我和几名同伴在赶路途中经过云山堡,发现整个屯堡气氛怪异,不似大军出征前的感觉,倒好像是要密谋兵变一般。因此我的伙伴秘密查访,发现几名军校在凌晨时分伏击一名侗蛮,这事就越发地显得蹊跷了。 他们便悄无声息地捉了一名参与伏击的军校。严加拷问后,那人供述说,他们伏击的侗蛮,是一个侗寨的小头人,在云山堡内有一相好的暗娼,他们让暗娼假意约该人于当夜幽会,然后再将其活捉……” “啊!我刚刚在城门处,看见乱兵杀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侗蛮小头人吗?” “对,杀掉之后再去袭击你们,然后把尸首遗落在现场,就是如山铁证啊……乱兵原计划在你们明日行经十六里铺时动手,那里商旅多些,侗蛮造反的消息传得也就快些,然而现在行动却提前了,看来,是乱兵因我们出手掠人而察觉到了异常,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好歹毒!敏敏心头泛起了阵阵寒意……这让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对面那人若是普通的差旅行商,为何又会对军兵叛乱之事如此感兴趣呢? “我听他们说,要抓住几个人,放走一些,然后…还要杀掉几个人……” “这个,我就不晓得咯……” 在这个问题上,他撒了谎, “掳走指挥同知的家眷,杀掉陈千户的幺妹及几个倒霉蛋,余下的人放掉。”被擒获的军官详细地招出了云山堡乱军的整个计划。 “兄弟,无巧不成书啊!这镇远援兵陈千户的幺妹,和你有莫大干系!弄不好,那小丫头日后会坏了你的大事……看他们这怂样,这么机密的事情够呛能办好,要不要我暗中帮他们一把,把这柄悬在你头上的“项上之刃”除了?”他的同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一切自有定数,能否脱险,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和我无关。至于她能不能坏了我的事,那就要看我的造化了......你也知道,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凡是认真算计的事情最后反而都走样了。这次,就随缘吧……” 但是,他当时也不会想到,这个未曾谋面却与他干系重大的女人,此刻竟然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真真的造化弄人啊…… “一切看造化吧……不过,你应该不用担心,这帮叛乱的兵丁本事稀松平常,我估计这些人在平日里连血都没见过,你看,连你这样的小婆婆都抓不住,在这深夜里杀人,掳人,又谈何容易?不过,也不怪他们,寻常军兵,当然不知晓这密道的存在,不过,你大哥也是,这般的机密事宜,也敢告诉自家女眷!” “不许你说我大哥坏话!” “事实如此嘛~不然你是怎么晓得的……” “哎,反正和你也不熟,就告诉你吧,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嗯,很小很小的时候~先别急着说,喝点竹酒润润喉,你嗓子都哑了。” “哦,我嗓子本来就容易哑嘛……”敏敏喝了一口竹酒,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我mama特别特别凶,家里有一个木盆,里面全是那种又小又圆的石子,这是她特意捡回来惩罚我三个哥哥用的,哥哥们谁要是犯了错,她就让他们去石子上跪着,总之,那些石子在我家是特别特别恐怖的存在……但是,可能是因为我比较乖巧的原因,我mama从来没让我去跪过…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小男娃儿的脸给打坏了,差点伤到他的眼睛……” “哦…特别特别乖巧的幺妹儿,把男娃儿的脸给打坏了啊……”那人低声笑道…… 敏敏轻叹一声,其实那个被她打破脸的男娃儿,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赵霆,那日赵霆在父亲的带领下来陈家认亲,宴席上,两家人团团围坐把酒言欢,敏敏却与内室中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始终低头猛啃着一支猪脚,赵霆几次想与敏敏搭话而不得后,讪讪地说了一句赵家门风严谨,女人不能没有吃相。敏敏听后大怒,随手拿起酒杯掷去,刚好砸坏了赵霆的眼角。 “我mama特别特别生气,哗啦一声把石子全都倒在了地上,让我去跪。我一害怕,撒腿就跑了。 到了晚上,我想悄悄地从猫洞钻回家,以往我离家出走,都是晚上悄悄从猫洞钻回去的......但是那天,mama把猫洞也栓住了。到了亥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我冻得浑身发抖,只能钻进谷草堆里取暖。 过了一会,大哥悄悄地来了,给我带了吃的,然后又把我带到这密道里取暖。从此以后,我每次离家出走就都到这千户密道中待着。” “活该!你给人家小男娃儿破了相,叫人家日后怎生娶媳妇。” “那个小男娃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高鲜殉国了……” “哦...原来是他啊......”那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沉默良久,那人方才幽幽地吟了一句诗。“你,喜欢他?” “呵呵,就见过一面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喜欢?但是,他现在变成忠魂了,作为军户家的女儿,我敬重他!” “哦~~~~~”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者,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形容更为恰当…… “听我哥说,在高鲜是粟鞨兵临阵变节,才导致咱黔贵军全军覆没的?这粟鞨人当真可恶,朝廷这次调集重兵到东北,是为了征讨东奴,给死难的黔军将士报仇吧?” “在粟鞨人看来,真正可恶的恰恰是关内的大宁朝廷!开国近二百年来,朝廷在东北的政策历来就是拉一部,打一部,那关外之地,有二十余个黔贵那么大,大大小小的部落根本数不过来,但名义上,他们全都受大宁的管辖。 离辽东比较近的,有三个部落联盟,闲州粟鞨、野鹤粟鞨、还有宁公特粟鞨。 历任东北边将看哪个部落壮大了,就带领其他部落寻个由头去给他打弱了,看哪个部落太弱了,就进忙着再赏赐点贸易敕书扶持一下。这样一来,不仅这三大部落联盟之间战和不定,每个联盟内部也是时聚时散。在辽镇边军的挑唆下,这些部落之间互相征伐,抢敕书,抢人口,抢地盘......总之,在朝廷看来,粟鞨各部之间的关系越乱、仇恨越大,大宁的东北边疆也就越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