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寒夜惊变
暗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天际,日月镇最为繁华的街道此时大雪卷扬,北风呼啸凛冽,行人早各自归家去了,唯有大道尽头一间淡雅风致的小店尚亮着晕黄灯光,照着门前絮絮簌簌飘扬下来的白雪、一面被竹竿撑得笔直的黄布幔,上书“东林轩”三个隶字,布幔旁平放一张竹制摇椅,其上躺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但见他左手轻摇蒲扇,右手托着一盏茶,虽是凛冬腊月天气,老者身上却只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灰色长衫,模样气定神闲。老者旁站着一美貌妇人,周身朴素无华,唯有髻间插着一只木制簪花。妇人双手紧捏,遥望着白雪皑皑的大道,一双杏花美眸中满是焦急神色。 过得一盏茶功夫,雪越下越紧,白发老者鼾声渐起,而那美妇人似是等得不耐烦,忽地一跺脚,踩得足下青石板“砰嗤”一声闷响,老者受惊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吓得左手蒲扇丢到一旁,右手茶杯也险些没握住,他不禁出声抱怨道:“等等等,这都足足两个时辰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美妇人闻言转过头来,朝那老者笑道:“你要是不肯等,就自个儿回去先睡。”老者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可不成,姓林的三天前亲口说要送老头子一斤上好的碧螺春,我岂有不等之理?”美妇人嫣然一笑,双眸中烟波流转,美艳无方,见老者一提到碧螺春就垂涎欲滴的模样,便也不再管他,径自转过身去望着大道尽头。 这二人虽看似一老一少,但实则却是夫妻,老者名唤“魏东林”,美妇人名唤“穆清”。魏东林早些年因躲避江湖仇杀,吃了自己调制的“白头翁”丹药,以致于一夜间须发皆白,但他实则才四十岁。穆清比他小了三岁,因夫妇二人精通医理,又懂调神养颜之法,故而穆清瞧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夫妇二人二十年前因一场江湖恩怨,从江南被一路追杀至四川,幸得当时蜀山派掌门林渐之出手相助,才化解了双方恩怨,自此魏、穆二人便在这日月镇上隐居,结为夫妻,由两人都是医道圣手,有妙手回春之能,便开起一家医馆,“东林轩”乍一听似是书院茶楼之所,但这二十年来,日月镇但凡有人生疮害病,只消在东林轩开一副药,未有不治者,再加之穆清古道热肠,宅心仁厚,医药费总有八成是被她推辞不收的,故夫妇二人被镇上人尊为“侠医”。 其时元朝朝政无纲,jian佞横行,各地贪官污吏更是层出不穷,苛捐杂税较二十年前多了足足十倍,日月镇百姓本是世代务农,淳朴善良,如今倒有半数加入了白莲教,晚间跟着教众四处反抗元官兵,白天就在日月镇外十里的荒山中休憩,是以原本热闹的街市,如今却变得萧条肃杀,人烟稀少。 魏东林靠在躺椅上眯眼了一阵,忽地睁开眼来,问道:“听说前几日从大都来了个蒙古皇室的大臣,要来日月镇清理白莲教众,不知是真是假?”穆清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白莲教闹得鸡犬不宁,平白害死了无数老百姓,长此以往,恐怕会成一件大祸事,也是该惩治惩治。”魏东林冷笑道:“那倒也未必,我看要是不闹一闹,任由那些狗官猖獗下去,才是天大的祸事。”穆清叹道:“总之,能少死人就少死人吧,这些年镇上生意都不景气,唯独我们东林轩门庭若市,整天都是被白莲教打伤打残的人送来,前两天还有一个官差的小女儿,还未满周岁,居然被生生砍了一只......哎!”似是心中不忍,穆清闭口止言,摇头长叹,美眸中满是悲怆之色。 魏东林嘿然笑道:“鞑子气数已尽,蹦跶不了多少时日了,只不过朝代兴亡更迭,日月沧桑变幻,受苦受难的永远是我们老百姓,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说着坐起身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入喉冷冽如冰,呛得魏东林直吹胡子。 穆清每次和丈夫一提起现如今国家局势,心中便说不出的烦闷难受,在他看来,管它是蒙古人称王,还是汉人做皇帝,都无关紧要,只要国泰民安,外无扰攘,内无暴乱,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笑颜常驻,便已足够,奈何苍天弄人,自己偏偏生于这乱世之中,医者父母心,她这二十年救人无数,但见到更多的却是人吃人、人害人,官匪勾结,串通一气压迫黎民,不过好在二十年来有丈夫陪伴,也算是苦中之福。 一念及此,穆清忍不住望向魏东林,见他虽然须发皆白,但眉宇之间那股江湖人的英侠之气却是丝毫未减当年,不禁心中暖意融融。魏东林见妻子瞧着自己出神楞笑,二人心有灵犀,他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当下将茶盏放于一旁,走进紧紧搂住妻子,两人在鹅毛大雪中依偎不分,心中均是无比满足。 当是时,忽闻一阵马蹄踩飞雪的声音传来,魏、穆二人缓缓分开,望着大雪飘扬的街道尽头,马蹄声愈来愈近,只见黑夜中一乘马车遥遥驶来,马蹄踩过白雪,便被后面车轮碾过的辙痕盖过,马车驶到东林轩跟前,车把式勒马回缰,马车徐徐停下,魏东林大笑一声,正要去讨要碧螺春,忽见门帘中飞也似地窜出一团白影,身法迅捷如燕,稳稳落在魏东林跟前,那人方一停住,便忽然拜倒在魏东林夫妇二人跟前,急道:“恳求侠医前辈替我妻子接生,林宝轩粉身碎骨不忘大恩!” 魏东林和穆清对望一眼,心中瞬间了然,当下三人将马车中产妇抬到东林轩内阁中,穆清见林夫人满头大汗,口中胡言乱语,心中大惊,忙令丈夫取来一大盆水,随后便紧闭房门,不许他二人进来。 林宝轩剑眉星目,一袭白衣,背负一柄长剑,在门外听着妻子的惨叫声,直把平日里铲jian除恶无数的“白侠”急得六神无主,团团乱转,魏东林一捋长须,笑道:“师侄,不必心慌,我夫人早在十七岁时医术便已独步江南,如今更是如华佗在世,你夫人一定顺产无恙的。”林宝轩左走三步,右走五步,来来回回守着房门,不住向内看,但哪里能瞧见半点?对魏东林的话更是置若罔闻。魏东林见状,索性大喇喇坐在一旁,心想蜀山派现任掌门惊慌失措的模样那可是十年难得一见,今日好好瞧上一瞧,他日和张掌柜、吴掌柜喝茶之时,倒也能吹嘘吹嘘。 时近子时,四下俱静,唯闻东林轩内惨嚎痛呼声不绝,林宝轩为当今武林五大派之一的蜀山派掌门,继承的正是二十年前于魏、穆二人有救命之恩的林渐之的衣钵,虽刚到而立之年,但其蜀山剑法造诣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为人又侠肝义胆,是以年纪轻轻便得了个“白侠”的称呼,林宝轩妻萧婉为其师妹,两人青梅竹马,后得林宝轩父亲林渐之牵线,结成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数日前,林宝轩听闻大都蒙古皇族明安乌勒吉率亲兵远赴四川,要来捉拿白莲教的反贼,林宝轩常听父亲教诲,说如今的皇帝荒yin无道,听信jian佞,滥杀忠臣,比起当年害死岳王爷的宋高宗有过之而无不及,再不值得蜀山派拥护,而白莲教虽然四处起义也错杀了许多好人,相比之下,林宝轩自然而然将明安乌勒吉视为“来者不善”。他深知日月镇上的“侠医”魏东林武功见识都远胜于己,故而约好了今日前来拜见,不料夫人萧婉十月怀胎,正巧在今日临盆,他从蜀山派所在的青城山驱车赶往日月镇,平时半个时辰的路程,今天却足足赶了两个时辰。 魏东林手捻白胡,满脸笑意地望着林宝轩,忽然想起碧螺春之事,正要开口相问,忽然神色一惊,收起笑意,侧耳细细听去,但闻东面来了一队人马,听数量不下七八人,过得片刻,果然听门外马鸣声杂吵不堪,车把式喝道:“什么人?”话音方落,只闻一阵兵器交鸣,车把式惨叫一声,便没了音信。 魏东林大骇,顾不得其他,双掌一按墙壁,足底施展轻身功夫,犹如飞鸿翩影般跃出门外,只见门前停了七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一排元兵,个个凶神恶煞,簇拥着一蒙古军装的高瘦汉子,汉子前正躺着驱赶林宝轩马车的车把式,此时已是周身鲜血,眼见活不成了,那一排元兵手上弯刀都有血迹,魏东林只觉一股怒火只充顶梁门,再看被众元兵簇拥的那汉子身高七尺,精瘦壮实,腰间别着一柄镶金弯刀,大雪落到他周身一寸处便自行消融,魏东林心头巨震:这鞑子内功好精湛! 他也不管这群人能否听懂汉语,沉声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领头那精瘦蒙古人忽然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随后又将拳头放在右胸,用汉语恭恭敬敬地道:“我素问侠医魏东林医术精湛,还请足下替我夫人接生。”魏东林冷笑道:“你手下人无缘无故杀我朋友,居然还厚着脸皮来求医?”那蒙古人闻言淡漠一笑,忽地回过身去,只见他身如鹊起兔落,双手一展,那一排元兵登时个个脸上挨了一耳光。魏东林冷眼旁观,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这蒙古人非但内功精湛,轻身功夫似也出自中原武林的名门正宗,看来他在蒙古人中也定是极厉害的人物,说不定,正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明安乌勒吉。 那蒙古人笑道:“我手下不知好歹,一不留神伤了阁下朋友性命,回去我定当好好惩治一番,还请阁下赐医。”魏东林虽对鞑子痛恨至极,奈何自己身为医者,既有产妇在此,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但此时穆清尚在替萧婉接生,自己又不方便做此工作,一时两难,只得如实回道:“贱内正在替人接生,你只能稍加等候了。”那蒙古人脸上闪过一丝怒色,随即淡笑道:“魏东林,我姑且信你,可是倘若我夫人和孩儿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东林轩的招牌,只好一把火烧了。”魏东林怒道:“尊下如此蛮不讲理么?”那蒙古人笑道:“不是我蛮不讲理,汉人有言道‘医者父母心’,阁下被尊为侠医,眼见病人难产而不医,当不起那一个‘医’字,因民族之别而据患者于门外,更加当不起那一个‘侠’字,既然你又非医又非侠,这只中听不中用的招牌要他作甚?” 魏东林听闻此言,不禁对这汉子又恨又敬,心想除了那明安乌勒吉之外再不可能是别人,但自己若当真见患不医、见死不救,辱了名声事小,坏了胸中侠义之情事大,略一思索,便道:“抬尊夫人进来罢。” 不等那蒙古人发话,其身后那一众元兵便七手八脚地要去抬产妇,那汉子又蒙古话喝了一句,众人唯唯诺诺地点头,不多时,马车里挺着肚子的贵妇人便被抬进了内堂。林宝轩正在替妻子担心,听闻响动,回转身看时,见一群元兵将一名孕妇抬了进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咯噔”一声,一种不详预感刹那间遍布全身。 魏东林待那孕妇躺好后,正要去寻茶水来,忽见那孕妇捂着大肚不住呻吟,口中用蒙古语呢呢喃喃地念叨,精瘦汉子喝道:“快去叫你妻子帮我夫人接生!”魏东林本想与其争辩,但想到他们杀人不眨眼,恐伤及房内的萧婉,只得命人将那贵妇人抬进房内,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说与穆清听,叫她同时替两人接生。这本是一件极为凶险之事,穆清内功修为不深,再加上这二人都是难产之状,只怕到时候她费尽心神,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弄得三人五命纷纷归西。 但事已至此,魏东林也只得盼望妻子吉人自有天相,同时还须得时时刻刻提防那蒙古人。林宝轩是个极聪明的人,魏东林只朝他递了个眼色,胸中便知大概,他见这蒙古人气息匀长,虽干瘦如柴但却精壮孔武,显然是身怀武功,不自禁地将其和明安乌勒吉联想到了一处。 房内一时无话,只闻内房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三人均是心中惴惴不安,林宝轩胸口更是有如堵了一块巨石,难受已极,不住朝产房张望,唯见三个人影在昏暗灯光下投射出三道长长的黑影,好似邪魔鬼魅,偏偏她妻子和那蒙古人妻子腹部隆起,更平添了几分森寒凛冽之意。 那精瘦蒙古人耳闻妻子痛嚎,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左右随从见了,大起阿谀奉承之心,其中一人将魏东林所坐八仙椅旁的小木凳搬来,躬身用蒙古语笑道:“王爷不必担心,王妃福星高照,无人能出其右,请王爷就坐。” 那蒙古人斜睨他一眼,神色冷漠至极,那人吓得周身剧颤,手中木凳险些没能拿捏稳当,又有一人跳出来道:“王爷万金之躯,怎能坐这乡下人的卑贱肮脏之物?”话一出口,魏东林和林宝轩齐齐转头望向他,两人眼中均是不怀好意,原来那人张口说的竟是一口汉语,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那人方一出口,顿觉冒失,打了个哈哈,又用蒙古语说了两句,那精瘦汉子点了点头,那汉人躬身连连行礼,随即朝魏东林森冷一笑,脊背一挺,一笑,用汉语喝道:“滚起来!”脊背一挺,左脚脚掌在原地擦个半圈,右腿直直伸出,好似一根干瘦木柴,踢向魏东林面门。林宝轩从踏入房门起,便一直心存疑窦,适才听他称呼那蒙古人为王爷,更加印证心中所想,见那汉人如此不讲理,心中大起侠义之心,但见他身影兔起鹊落,电光火石间便平地跃出,那汉人唯见眼前剑影霍霍攻来,却不见林宝轩身影何在,心中好生忌惮,如枯木干柴般踢出的右腿硬生生收将回来,正要转向去踢剑柄,忽觉后背一股凉意直投脊梁,刹那间全身动弹不得,右腿顿在半空,好似一尊被佛祖饿坏了肚子的金身罗汉。 林宝轩身形又一晃,又站在了魏东林跟前,房中疾风乱舞,烛火明灭不定,那汉人脸上冷汗如注,一张脸早已没了血色,脑海中一片空白。那蒙古人却哈哈笑道:“不愧为蜀山门主,林掌门剑法身法称之为独步天下恐怕也不为过。”原来适才林宝轩先是以蜀山的“灵影迷踪步”绕到那汉人身后,同时施展无上剑法点了他身上几处大xue,再收剑回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是换了平常,林宝轩见此仗势欺人的奴才,必要好好惩治一番,但此时他却万不可莽撞,得罪蒙古王爷事小,妻儿性命安危确实万不能有半点差池。当下淡淡回道:“王爷过奖,林某不过浪得虚名而已,空有一身武功,却也难救这遍地涸辙之鲋。”他此话弦外之音自然是说当今乱世,jian佞当道,百姓苦不堪言,而那蒙古王爷显然对这《庄子》的典故颇有涉猎,听闻此言后,脸上神情微变,哼道:“鱼和龟生在池塘,由人喂养,偏生有一群顽劣之龟,为了争夺池塘,打着荒谬绝伦之旗号,将鱼赶出了池塘,遍地都是涸辙之鲋,难不成怪人没有喂他们么?” 林宝轩心知他是暗讽白莲教,更加坚信此人必是明安乌勒吉,正计划妻子萧婉安危时,却听魏东林笑道:“乌龟再如何抢如何闹,池塘的鱼总能活下去,但若是人把池塘的水搜刮得干干净净,拿去浇灌花圃,管他是乌龟还是鱼,都要完蛋大吉。”蒙古王爷转头望向魏东林,见他大咧咧靠在木椅上,左手托着一只紫砂茶壶,右手却有意无意地在怀中摸索,蒙古王爷登时疑心大起,他深知汉人狡猾,诡计多端,侠医魏东林不仅是武学奇才,还得过当年剑法天下第一的林渐之指点,如今韬光养晦二十载,武功更不知已臻何境地,他和林渐之唯一传人林宝轩联手,自己如何能讨到好? 这蒙古王爷自然便是明安乌勒吉,他乃是当今皇帝亲表弟,从年少起便是一名武痴,轻功、剑术、拳脚功夫都极为喜爱,反倒是蒙古皇宫专门收藏武功秘籍往年带军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明王”,位高权重风头极盛,而明安乌勒吉喜爱汉人文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虽不算样样精通,但也算是涉猎颇广了,是以在他二十八岁时,不顾蒙古皇族反对,娶了一位汉人姑娘,产下一女。时隔十年,明安乌勒吉受皇命所托,带了五百亲兵,因妻子王岚君正好是西蜀人氏,念家心切,想随夫入蜀。但王岚君此时已有九个月身孕,明安乌勒吉执意不肯,后来王岚君在王府整日以泪洗面,动辄轻生,明安乌勒吉执拗不过,只好带他一起来到这偏远西蜀的日月镇,而讲他们十岁大的女儿留在王府,令管家好生照料。 而此次入蜀之行,表面上是协助当地官府镇压日渐猖獗的白莲教,而暗地里明安乌勒吉却打听到了一个足以撼动江湖的消息:当年纵横中原武林几无敌手的“日月双侠”——叶采桑、莫倾凤夫妇,五年前在峨眉后山深谷与中原五大派、西域血教、东海灵龟岛合计数百高手混战,叶采桑惨死于乱剑之下,莫倾凤因受丈夫庇护,虽身负重伤,却也逃出生天,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日月双侠那两柄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神兵利器——烈日刀、暗月剑,却在混战中不知被谁得到。或说被蜀山派的林渐之拿走了,或说被灵龟岛的灵龟道人取了去,也有说那一刀一剑仍在莫倾凤身上,被埋在了亡夫坟冢之中,但叶采桑葬于何处,天底下除了莫倾凤自然是无人知晓。 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明安乌勒吉在中原武林势力庞大,各门各派均安插有眼线,几日前,探子打听到,烈日刀和暗月剑并没有被五大派、西域血教或是东海灵龟岛抢走,而是被莫倾凤带到了他们夫妇二人初遇之地——西蜀日月镇。明安乌勒吉大女儿明安玲年方十岁,却酷爱刀剑,明王王府之中收藏的无数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兵刃,她都看不上眼,唯对日月双侠的烈日刀、暗月剑情有独钟,是以明安乌勒吉此次入蜀,除了铲除白莲教之外,还有一件事便是找到莫倾凤,将她带回王府,命她亲自教女儿刀法剑法,至于那两柄神兵,届时莫倾凤念及师徒之情,总会相赠一柄。明安乌勒吉虽生长在腐败衰落的蒙古王朝,但毕竟是沙场武将,不工于心计,更不会强取豪夺,乃是铁铮铮的汉子,只不过他妻子王岚君善良温柔,绝不准他打骂手下,否则她要是瞧见,便会整日不吃不喝,明安乌勒吉无奈之下,只得对手下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只要不是不可饶恕之罪,明安乌勒吉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令他手下养成了一身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贼骨头。 奈何世事难料,明安乌勒吉来日月镇整整五天,却连莫倾凤的影子也没有瞧见,再加上妻子临盆在即,明知每月初三初五白莲教会聚集在日月镇的一处破庙中商议聚会,却束手无策,这几日下来,明安乌勒吉心中委实憋闷烦躁,此时耳听妻子哀嚎,又被魏东林一顿抢白,当真是火冲顶梁门,一双如有精光爆射的双目瞪着魏东林,冷冷道:“足下此言之意,是要与朝廷作对了?”魏东林双手撑住躺椅扶手,坐直身体,双目和明安乌勒吉眼神相接,丝毫不退避,淡淡道:“方今之世,与朝廷作对的大有人在,不差区区在下一人,魏某别的不会,随波逐流、趋之若鹜的事,那是一眼也瞧不上的,王爷这浑身上下令人胆寒的威风之气,什么白莲教红莲教岂在话下?” 明安乌勒吉心中一凛,暗骂那汉人奴才多嘴,定是他适才失口叫了一声“王爷”,才被这魏东林侦破了身份,此时他妻子尚在临盆,如若魏东林暗中施法号令,命其妻子做做手脚,岚君母子怎能有姓名在? 一念及此,明安乌勒吉顿时恶向胆边生,但见他缓步走到被林宝轩点住xue道的汉人随从旁,故意挡住魏东林,随即朝林宝轩微一欠身,徐徐道:“奴才放肆胡来,我回去定当严惩不贷,还请林大侠解开他xue道。”林宝轩虽然为人耿直侠义,但毕竟心思不够魏东林缜密,他只是怀疑眼前这蒙古人可能是明安乌勒吉,心中并未笃定,魏东林和明安乌勒吉又一直互相打哑谜,他更加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见那蒙古人无比客气地躬身行礼,林宝轩下意识地伸手要去解xue,不料他右手方一伸出,魏东林猛然大声喝道:“当心!” 林宝轩周身一个激灵,但见那汉人随从身后霍然飞出一团人影,人未到,其拳风已是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尽是拳影,林宝轩丹田猛提一口气,施展灵影迷踪步朝旁侧闪挪,同时右手反手拔出宝剑,试了个“刺”字决,“唰唰唰”当空连刺六剑,好似长虹贯日、竹竿点水,力道更是一剑猛过一剑,当第四剑刺出,那一团拳影显然已乱了分寸,第五剑刺出,拳影左下方已露出一片破绽,虽然蜀山剑法练到炉火纯青后,还未刺到第六剑时便已寻见了破绽,可随心所欲地收回后招,再变换招式攻其破绽,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只不过林宝轩尚未将蜀山剑法练至极致,第六剑只得刺出,但他腕上猛力一抖,硬生生将第六剑刺去位置朝拳影破绽处带偏了些许。忽听一声厉喝,那一阵拳影之中猝然飞出一件物事来,风风嗖嗖,速度极快。 林宝轩从小便训练用剑接暗器,虽然此时第六招去势已老,来不及回撤抵挡,但他内力浑厚,双耳辨别好暗器落地点后,左臂猛地侧上挥出,大袖卷扬,将那一枚暗器稳稳接住,反向扔了回去,同时右手宝剑缓过势头,抽将回来,提剑又使一个“撩”字决,剑尖上光影缭乱如湖面波光,气势滔滔如滚滚大江,又和那团拳影斗在一处。 林宝轩接连使出“绕”、“转”、“劈”等剑诀,明安乌勒吉总能故意卖出破绽,再用那强劲拳风一一化解,斗到一百来合,林宝轩渐落于下风,剑势已不足先前凌厉,剑意也颇有紊乱之态,但听明安乌勒吉“嘿”地一声,那枚暗器“咻”地又飞将出来,带起一串罡风,好在林宝轩一个“劈”字决已然使完,慌忙撤回剑来,看准那暗器来势,举剑斜撩而上,本欲如法炮制将暗器打回,不料那团物事一遇剑刃却并未被弹开,而是紧紧粘附其上,其上凌厉刚猛的力道竟刹那间如泥牛入海般消散,林宝轩这一挥又是用足了内力,手中宝剑“唰”地一声,收势不住,顿时朝那被点住xue道的汉人随从头颅砍去,林宝轩双腿也不由自主被手上劲力带偏,下盘空门大开。 那汉人随从眼见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朝自己头颅劈来,只吓得肝胆俱裂,眼露绝望,偏偏自己被点住xue道,丝毫不得动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口撕心裂肺叫道:“王爷救我!”话音方落,只闻“当”一声脆响,似是兵刃交锋之声,那汉人睁眼看时,原来是魏东林不知何时手中也多了一柄寒光熠熠的宝剑,在自己眉前一尺处,挡住了林宝轩那一劈,咫尺之隔,却是生死之距,那人脑中一片空白,转瞬间便欣喜若狂,恰好此时xue道上劲力被他适才“回光返照”冲开,那人双腿瘫软,尿了一裤子,顿时瘫倒在地。 魏东林和林宝轩双双撤剑,林宝轩看清了明安乌勒吉掷出的暗器竟然一面团,害得自己险些错杀无辜,心中既羞愧万分又愤慨不已,羞的是自己身为蜀山派掌门,竟然着了此江湖无赖的无耻把戏,愤的是那蒙古王爷虽然用虚招骗自己露出破绽是为智慧之举,但一旦自己劲力过猛,必会无端害死其随从,对亲信尚且如此,可见蒙古皇族鱼rou百姓也并非匪夷所思了。 明安乌勒吉此举倒并非存心要借刀杀人,只不过想趁机试探这二人武功究竟如何,适才一番打斗,林宝轩连使剑招,自己用“天影神拳”能轻松应付,可见林宝轩剑法比起其父林渐之差之甚远,更加比不上当年的日月双侠,那魏东林虽只用出一招来,但明安乌勒吉双目如炬,已看出这一招之中蕴含了蜀山剑法和其本家剑法的双重奥义,简简单单一招便能挡住林宝轩全力一劈,可见一斑。 这一番试探,明安乌勒吉心中已然明了,魏东林和自己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林宝轩也只是稍逊一筹,这两人虽说不上武功盖世,但加起来也能雄霸一方,自己万不能力敌,刹那间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寻思脱身之计。 魏东林和穆清夫妇自从二十年前受林渐之庇佑躲过了那场仇杀,便已打算从此不再使用武功,虽未曾发誓,但两人心有灵犀,不言而合,方才是也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手相救,不过他并不是救那汉人随从,而是救林宝轩。魏东林深知林宝轩是个侠肝义胆、心肠仁慈之人,若是他此番杀害无辜,心中不知要愧疚多少年,剑法也更难精进。 三人各怀心思,这一番争斗自然也停了下来,那汉人随从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念叨“王爷救我”,其余蒙古人随从见他窝囊模样,心中对汉人更添几分鄙夷不屑,一时竟也无人去扶他起来。 林宝轩见状,心中大为不忍,这人虽说嚣张跋扈了些,总归是汉人同胞,同为华夏儿女、炎黄子孙,正要伸手去扶,那人“呸”了一声,猛地唾了一口浓痰,正吐在林宝轩左脚靴子上,骂道:“滚开,老子不要你可怜!”林宝轩微一皱眉,他是个好洁之人,受此侮辱,任凭其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怒火了。 明安乌勒吉瞧得心中极为不满,他虽然纵容包庇手下,但绝不是让他们做此卑劣无耻行径,但若是一直不去管他,又显得自己气度狭小,当下朝左右侍从点了点头,那二人会意,大手大脚地将那汉人提了起来,那人笑容满面,连连躬身,连珠炮似的道:“小人多谢王爷,以后王爷但有吩咐,小人莫不敢从,别说是白莲教了,就是莫倾凤的暗月剑,也不在话……”话未说完,忽见明安乌勒吉射来两道杀气腾腾的目光,那人顿时吓得周身哆嗦,顿住不敢再言。 魏东林和林宝轩听闻此言,齐齐大震,满眼敌意地凝视着明安乌勒吉,当年名动武林的日月双侠,叶采桑乃西域血教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莫倾凤则是林渐之大徒弟,蜀山派创派五百年来唯一一人在二十岁便将剑法练至大成之人,同时又在蜀山剑法的基础上演变出一套“暗月剑法”。其时林宝轩年方十五,大师姐最疼爱的便是师父这个乖巧聪明的儿子,尤甚亲生姐弟。当年峨眉深谷一战,四川蜀山派、长白山太清宫、临安白龙寺、西域血教、东海灵龟岛以及其余不入流的小门派各大高手上百人,围攻叶采桑、莫倾凤夫妇,为的无非就是烈日刀和暗月剑这两柄世人垂涎欲滴的神兵,和其刀法剑谱,而正是因为林渐之当年念及师徒情谊,私自放走了莫倾凤。莫倾凤在日月镇一事,也只有魏东林和林宝轩知晓,就连穆清也只道莫倾凤也死了。 林宝轩打小便将莫倾凤当亲生jiejie看待,五年前父亲因为执拗不过其余四大门派,实在迫不得已才也参加了峨眉山之战,虽说后来放走了莫倾凤,但害得他们夫妻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父亲整日都愧疚难当,叮嘱林宝轩一定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她大师姐,绝不可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林宝轩也暗暗下定决心,不管莫倾凤以前所做之事是伤天害理还是替天行道,她永远都是自己的大师姐。是以这五年来,林宝轩常去莫倾凤所住的那座山洞去探望,他劝了师姐不知道几百次,但她始终不肯跟自己回蜀山派去。 不过万幸的是,早在峨眉深谷一战之前,莫倾凤便怀上了叶采桑的孩子,是个女孩,唤作叶潇灵。近两年林宝轩每次去探0望,叶潇灵总是脆生生地叫他“师叔师叔”,有时候时间呆得久了,林宝轩便给她讲蜀山派的侠义之事。小潇灵对那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之举倾慕不已,每每到此,林宝轩便问她愿不愿意带着娘亲跟师叔回蜀山,小潇灵总是摇头,说要和娘亲一起保护爹爹。 而此时在东林轩中,林宝轩听闻那汉人随从提到大师姐,正是触中了他乃至整个蜀山派的软肋,教他如何不怒?当下右足踏前一步,手持宝剑,冷冷凝视着明安乌勒吉,那一刻,林宝轩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当真如山岳大海、狂涛怒波,凛然不可侵犯! 明安乌勒吉也惊怒无比,关于莫倾凤的消息,乃是跟随他东征西战、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副将打听到的,这连名字自己都不知道的随从从何得知? 但事情既已暴露,明安乌勒吉也不藏掖,哈哈大笑道:“本王倒忘了,莫倾凤乃林掌门师姐,不过林掌门也无须多虑,本王不过想请莫大侠进京教小女一招半式,绝无恶意。”林宝轩冷冷一哼,并不言语,但其态度已是昭然。魏东林却嘿然笑道:“王爷怕是找错了地方,日月镇此等弹丸之地,如何能栖凤凰?”明安乌勒吉道:“事已至此,魏大侠说这马后炮一般的话有用处么?”魏东林冷笑道:“不愧是皇亲国戚,连求人都求得傲气十足,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安乌勒吉道:“本王可不像林掌门那般菩萨心肠,等两个孩子出世,我们不妨来比一比谁的身法更快?”林宝轩大怒道:“狗贼!你要是胆敢伤害他们母子一根毫毛,就算追你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挫骨扬灰!”明安乌勒吉笑道:“林掌门既想保护师姐,又想保护妻儿。天底下可没那么好的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学艺不精、浪得虚名之徒。” 林宝轩血气上涌,长剑一抖,便要使出杀招来,魏东林一把将他拉住,朝明安乌勒吉嘿嘿笑道:“林掌门自然不是阴险狡诈之徒,可惜我是,王爷若是拿掌门夫人要挟,我便拿王妃作要挟。魏某和王爷武功高低强弱如何,王爷心中还是有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