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纪霜雨以前都是找个角落把妆卸了的,今天运气不大好,路上老零星遇着人,他这里就不方便动作了,不然被人看到他扮完吊死鬼在街上晃,肯定大骂晦气。 到了小鼓胡同,都快到家了,纪霜雨才赶紧动手,把帽子和缠头的布条也摘了,方便待会儿把抹到发际线的妆也卸干净了。 这里倒是安静,没啥人,就是黑了点。 哎,穷地方,市政府装路灯也没装到这片儿来,而且小鼓胡同里结构可能有点问题,老有穿巷阴风,走在胡同里,脚下还有回声。 纪霜雨倒还好,家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会儿,纪霜雨专心卸妆,才动着手,就听到身后冷不丁传来道声音。 这黑灯瞎晚的,突然一嗓子,把纪霜雨吓一跳。 纪霜雨反应极大地抖了一下,对方的话都未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被理解,他迅速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灯笼扑灭,借着一弯冷月,纪霜雨这个角度只模糊看到一条高大的身影,以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才对视了两秒,纪霜雨刚想说话,就见对方已然僵直地往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纪霜雨晚半步吐出自己喉咙里那句话:“……你吓死我了。” 说完自己也有点无语:“…………” 简直匪夷所思啊,纪霜雨摸了下脸,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特效妆容,一般人看到,也就是骂几句晦气死了。 还是我刚才突然转身,他猝不及防? 纪霜雨心虚起来了:哎呀,就说这戏班的规矩不好了!让他在后台卸了妆,怎么会吓到人呢! 改革,有机会一定要改革。 “兄弟,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也只能跟着你去了!!”纪霜雨悲切地喊道,特别真情实感,“我没钱啊呜呜呜。” 他叨叨着,上前摸了一下那人脖子和手腕的脉搏,还好还好,没死! 这大冬天不能把人丢在外头,但对方比纪霜雨高大一些,他是半拖半拽的,给带了回去。 “大哥,这是谁啊?” 弟弟meimei们围了上来,这个戳一下他的大氅,那里摸一下他的头发。 “路人,刚刚不小心把他吓晕了,只好带回来。”纪霜雨摸了下,这手脚还冻得冰凉。 “要不要叫大夫?”二弟吸溜了下鼻涕。 纪霜雨:“……” 你这不是要哥哥的命么?? 纪霜雨刚挣的钱,还没捂热,琢磨着给大家都添件冬衣,再买些rou回来,要是请医生,怕是得花光了。 “……我先看看他醒来怎么样,不行咱们就请大夫!”纪霜雨也怕把人摔坏了,他还没那么狠心,不然刚刚就直接丢下人不管了。被他吓晕的,还是得负点责吧。 “大哥,你这样好吓人啊。” 身边突然冒出幽幽的声音。 “谁!谁!”纪霜雨卧槽一声,才发现是三妹站在旁边,惊慌未定地道,“你比较吓人吧!” 三妹:“……” 不过被提醒了一下,纪霜雨还是赶紧把吊死鬼妆给卸了。白天实在累得很,卸完妆纪霜雨把捡回来的受害者往炕上一推,挤挤就睡了。 …… 周斯音徐徐转醒,发觉自己躺在快凉了的炕上,身处一间幽深破旧的屋子,炕边还有三个小孩并一名青年,这青年生得倒是雪玉堆就一般,就是在屋内也戴着帽子,有些眼熟,窗外微光在他光洁的脸上游离,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又像是自梦境中走出。 “你还好吗?不好意思,昨晚吓到你了。”青年腼腆地道。 昨晚的惊吓这才徐徐苏醒,原来是误会么,周斯音还有些恍惚,只下意识反驳:“我哪里被吓到了!” 没吓到怎么晕的?青年瞄了他一眼,“啊哈哈,没吓到那就更好,我好怕要付医疗费。” 他慢慢把帽子摘了,露出来的竟是一头白发。 在幽暗的空间,配合上那张脸,不真实的妖气再次生出来,叫周斯音呼吸一窒,心底又发紧了。 “误会了哈,我在戏班工作,昨天是化妆,白头发纯属馋……呃营养不良,早发性白发病。你回去要是感觉不舒服,可以去长乐戏园找我,我叫纪霜雨。唔,这是我四个弟弟meimei……”纪霜雨自我介绍了一下。 周斯音那刚醒过来的脑子转动了一下,早发性白发病就是俗称的少白头,虽然寻常不会白得这样彻底,也有例外。 他虽然不是戏园那帮满脑子剧情的人,此前也不认识纪霜雨,不知道纪霜雨是一夜之间白的。 ——但是,他仔细观察了纪霜雨的发色,仍觉得不对劲,感觉颜色并不像自己看过的任何一种白发,对纪霜雨糊弄的话尚存怀疑。 他又盯着纪霜雨初雪般清丽,和这地方完全不符的神采容貌,只觉得很奇怪,这么穷,却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太违和了! 还有,他说自己在戏班,难道是唱戏的名角儿,才养出这容貌,那为何又住在这地方呢? 而且,什么戏能以吊死鬼做主角?? ……等等,周斯音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四个?这里分明只有三个小孩! 冷汗瞬间下来了,难道自己果然在噩梦之中。 正是此时,身边有道颤巍巍的稚童声响起:“哥哥,你要喝水吗……” 周斯音:“!!!”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 汗毛倒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鬼是鬼,鬼的meimei也是鬼! 周斯音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三妹:“……” 纪霜雨:“………………” …… ……看来该花的钱还是不能省。 我meimei那么黑,那么会隐身,我能怎么办呢! 最终纪霜雨还是忍痛去请大夫了,他自己不熟悉,但徐新月的母亲病着,一直在看大夫。纪霜雨得了徐新月介绍,去了一家华夏医馆。 待客的学徒礼貌地道:“先时有人家来请,这会儿走不得,我给您写个堂号,您回去稍等吧。” 因为这会儿胡同里没门牌号的,上门看病之类的工作,又不方便问路,上去说哎是你家有病人么?这不是给人找晦气。 因此,才有这样的方法,医生给个条儿,病人贴门上,回头找路就认得了。 纪霜雨急得很,但是现在医疗手段还不太先进,没熟人介绍,他也不方便随便找个大夫,谁知道技术怎么样,只好拿了红纸条子先回去。 周斯音身体还挺不错,纪霜雨才贴好嘛,他又醒来了。 这次纪霜雨汲取了教训,把门敞开,外头冷风吹进来,日光也照了进来,他头一句话就是:“别怕,我们都是人哦!不怕阳光的!” 周斯音:“……” 这回看清楚了,在阳光下的确都有影子,虽然还是挺漂亮。 “你还好吧?”纪霜雨和周斯音对视几秒,就看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头发,赶紧把毡帽又戴上,“你有点怕这个么,我遮住好了。还请了大夫,待会儿让大夫给你看看,这都吓晕过去两回了。” 周斯音疾言厉色道:“我不怕,不许请大夫!” 纪霜雨:“我是怕你有后遗症,吓晕两回……” 周斯音:“什么吓晕两回!不存在!” 纪霜雨:“……” 周斯音缓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支钢笔,“但我有些头昏,你拿纸来,按方给我买药吃。” 纪霜雨:“…………” 这个……吓到现在头还晕啊…… 可怜可怜。 周斯音不但头晕,手还有点无力,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羞恼得很,憋着火却又不好发出来。妈的,这人亲眼目睹他晕过去两回,别说冲着这人发火,他自己都短一截气。 纪霜雨看他样子,主动请缨道:“我来帮你写吧,你念。” 周斯音确实是勉力支撑,把笔递给了纪霜雨。 纪霜雨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药方两个字,试了试这笔触。他家除了豆纸——即厕纸,能写字的纸真没有,还是从原来父母留下的书里找出来一张不大的白纸片,倒算好写。 周斯音看到了他握笔的姿势,此人握笔姿势很正确,下笔动作流畅熟稔,真不像家里纸都没几张还要现翻找的人。 周斯音念了几味药,纪霜雨依样写下,然后给他看:“写对了么?” 周斯音接过纸片,浏览下来,不禁“咦”了一声。 纪霜雨:“怎么,写得不对吗?” “不是。”周斯音看着他,“你还会毛笔字?” 纪霜雨无所谓地道:“嗯,也会一点啊。” 他这随意的回答,让周斯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好像这是什么很小的事情。 的确,会书法的人很多,就说周斯音的母亲,善取颜真卿笔意,又有个人面貌,在世时也书名甚佳。 有多佳呢,她一去世作品价格就翻了一百倍…… 总之,在家学渊源之下,以周斯音的眼力,也看出来纪霜雨这一笔钢笔字的独到之处。他正是看出来这里面毛笔书法的笔意,才会这样问纪霜雨。 竟然还是个善书者,有才有貌,怎会沦落到大杂院里。此人还真是……通身与此间格格不入。 周斯音对着纪霜雨有点昨晚的阴影,但看着字,又有些爱才了。 纪霜雨依旧浑然不觉,他还觉得这会儿的文人各个都会毛笔又会钢笔呢,随笔写个字也不算什么,就像他在戏曲舞台上用雕塑光,就是特别特别顺手自然嘛! “到底行不行呢?那我去买药了?”纪霜雨问。 “……好。”周斯音应了一声,又喊住纪霜雨,拿了两块钱给他,面色凝重地道,“买药剩下的给你。只是记得,出去若见人寻我,不准说。今日,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 纪霜雨:“……” 他欲言又止。 算了,吓晕人两回还白拿钱,可占大便宜了。 “二弟跟我一起去提东西——咱们顺便去买棉衣,再给你们买点糖!”纪霜雨这话一说,岂止是老二啊,几个孩子都尖叫着跟他一起蹿了出去。 …… 周斯音看着纪霜雨离去的身影,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火吹灭前,那张半明半暗、似人似鬼的面容,还有纸片上天然洒脱的字迹,都说字如其人,其笔法别树一帜,笔致凛然…… “名士倾城在一身。”周斯音不觉低低念了一句,陷入沉思。 空旷贫穷的屋子里,飘起一个细细的声音,充满童真的疑惑:“……啊这,是夸我哥哥好看的意思吗?” 周斯音:“!!!!” 周斯音面无表情地转头,原来屋里还剩一个小孩。 “………………” ……让他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