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灼灼桃花凉2在线阅读 - 第一卷

第一卷

    前情

    我逃婚那一日,恰是个春光灿烂的好天气。因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背上一包刚出炉的点心,才跃上未祁宫的墙头,就见旁边那棵葱郁的槐树上也现出个人影。对方一身黑衣,身量颀长,手握在剑柄上,正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默默瞥他一眼,又默默跳回院中,仰起头瞧了一眼仍直挺挺立在那里的季末,自顾自解释:“季末,你是不是以为我要逃走?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里风景甚好,我只是上来赏景而已。”

    季末面无表情道:“敢问帝姬,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我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袱,顺手摸出一块点心来吃:“点心啊,你见哪个赏景的时候,不是配着薄酒和吃食的。”

    “……”

    婚是逃不得了,我悻悻地在院中踱步,踱到包袱几乎要被我吃空,才发泄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喊一声:“季末!”

    果然不消片刻,树荫下走出一个人,他单膝点地跪在我身前,恭敬道:“帝姬有何吩咐?”

    我摸了摸鼻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皱眉望着远处的碧色竹海问道:“你家主子呢?”

    要论好奴才,季末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哪怕我同贺连崇的婚事传得风风雨雨,此时此刻,作为贺连崇贴身侍卫的季末,仍然敢一字一顿告诉我:“主子正在逍遥楼。”

    逍遥楼?

    这青天白日的,青楼倒开始做生意了?

    大约是怕我生气再惹出什么事端,说完这番话后,季末仍跪着,目光却不曾从我身上离开半寸,生怕我做出什么冲动之事。但这着实是季末想多了,别说贺连崇在青楼,就算他在义庄,我能做的也只有为他奔奔丧而已。

    爬了半日墙,我有些乏了,索性将包袱皮扔在石桌上,喊桑俞拿杯凉茶来润润嗓子。不消片刻,桑俞已端了各式草药煮的茶来,将茶杯递给我时,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主子,下一步怎么打算?”

    褐色茶汤微微泛苦,我喝下一大口,摇了摇头。

    桑俞又问:“那桑俞要不要多备些点心,让主子下次跑路的时候带着?”

    我瞥一眼仍然跪得笔直的季末,再度摇了摇头。

    桑俞重新将茶杯斟满,叹了口气:“二世子那样好,是寻常少女梦都梦不来的福分。到了主子这里,倒像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半点都不珍惜。”

    眼前的季末似乎将眉毛挑了挑。

    将贺连崇比作白菜,桑俞的这个比喻深得我心。

    平心而论,我同贺连崇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厚的纠葛,只是纠葛的时间颇长一些。

    这桩事,还要从十六年前开始说起。

    据史书记载,大齐一向民风开放,男婚女嫁之事全凭自愿,皇族也不例外。可我偏偏是个例外。我不是皇族,却自有记忆时便生活在皇宫,身上没有一点王公贵族的血统,却生得比帝姬还要尊贵,一切仅因为一场意外。

    听宫中的老嬷嬷说,数年前,一向风调雨顺的大齐陡然生出一场水患,其患之大,让平日里生活富庶的江南各县顷刻间毁于一旦。彼时正值秋分,数万顷良田却颗粒无收。皇城外饿殍遍地,民不聊生,遭了难的百姓尸首没人打理,全堆在覆了淤泥的河堤上,日头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无不散发着腐烂的腥臭。

    眼见水患要演变成一场瘟疫,灾民再不敢耽搁,一路从江南北上,顺便等官府放粮救灾,等不到便强抢粮铺。一时间,夜不闭户的大齐变得民心惶惶,连宫中的日膳都不见荤腥。

    民以食为天,前有食不果腹,后又有瘟疫横行,为了活下去,饶是再和善的百姓也难免会做些荒唐事。不少流寇借机起义,这一批才被官府镇压,又有另一批揭竿而起,连市井的孩童都会唱几句大齐要亡的童曲。

    内忧不止,外患已至。边境小国虎视眈眈,企图趁大齐虚弱时分个一城半地,奏折一道一道地呈上来,几乎压塌了御书房的桌案。

    国君接连派了几个贤臣治理水患瘟疫,却一一无果,愁得一夜之间花白了发,又无可奈何。

    天要大齐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市井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传言。传言说,大齐出了一位修仙的白衣真人,通晓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之事,此时正隐居在皇城外东南十里的决明山。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传过层层宫墙,终于传到王上耳中。自古以来,大齐不信佛不信道,连前朝的太妃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都只能到邻国去修行。可到了这一代的国君,眼见国难当头,也只好摒弃祖宗留下的训诫,亲自出宫去请高人的仙谕。

    只是,高人之所以被称为高人,定然有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哪怕是当今国君,在高人面前,依然吃了个闭门羹。

    白衣真人座下的小弟子不卑不亢,告知浩浩荡荡的一众人等,师父正在修行,万万不可打扰。

    国君也不气馁,第二日再次前去,结果依旧。直至九日后,真人终于出关相见。国君大喜,连连许诺只要高人能救大齐于水火,定让他加官进爵。真人却说,我不要名不要利,天机我也不可泄露,更何况我即将修炼成仙,名利也不会看在眼里。

    眼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随风飘至悬崖边再也抓不住,国君几乎要绝望。此时,白衣真人又慢悠悠补充道:“贫道虽将位列仙班,但生在大齐,只能在此劝诫国君一句:陛下平日杀戮众多,上天才会降此大祸,只有陛下心存善念,才能保大齐国泰民安。”

    这实属一句废话,既登帝位,你不心狠手辣,自然会有别人对你心狠手辣。为保大局,又岂能坐以待毙。更何况,虽说种善因得善果,可庄稼丰收还需春夏秋冬,善心又怎能一朝一夕种成。

    国君心灰意冷,弃了轿辇失魂似的徒步下山。行至苍茫山涧,忽听其中传来婴孩的啼哭声。随行侍卫赶忙上前查看,从层层枯草中,抱出一个襁褓中的女婴。

    毕竟是大齐的子民,国君也不好将女婴再次丢弃,更何况白衣真人才说要心怀善念,眼下恰是最好时机。几番思虑之后,他将女婴抱回宫中,取名九辞,寄养在国仗君景天名下。不料当夜,决堤数十日的湄阳河水势渐缓,几日后,水患终于平息。天灾不再,之后的治理工作也出奇地顺利。国君大喜,将女婴接回宫中,加封为祺福帝姬,昭告天下,并许诺,日后不论他的哪个子嗣登基,她一定是中宫王后。

    而我,好巧不巧,正是被国君抱回的女婴。

    嬷嬷说起这桩事时,颤颤巍巍地握着我的手,感叹我功德无量,是大齐的福星,自出生起就心怀大齐,心怀江山,心怀社稷。我干笑着摸了摸鼻子,暗忖自己除了不知被谁遗弃在决明山之外确实没做什么救国的事。可当我真说出心中所想,嬷嬷却哭了,她觉得我谦虚。

    我着实不是谦虚,但类似的话我不曾再说。因为从没有一个人来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做大齐的帝姬,未来的王后。

    此后兜兜转转十五年的光景,大齐虽不算平平顺顺,但好歹再无天灾人祸。只是顺应天命,国君身体日渐孱弱,立储一事在朝堂上被频频提及。自古皇族出纨绔,可大齐这六位世子,却一位比一位出色,金银珠宝、赌博、美色,一样都不贪恋,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理政,抽空还去太学进修,实在是当世青年的杰出榜样。

    除了这些,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至今都未娶妻。

    若问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都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说来惭愧,正是如假包换的本帝姬。

    不是我对自己的外貌有多自信,而是他们觉得,娶了我,就等同于被封为下一任国君。没有人不想当国君,所以牺牲一下婚姻大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桩想法直接导致,六位世子一个接一个找到国君,声情并茂地吐露出对我的爱慕之情,且一定会以“儿臣愿娶九辞为妻请父王恩准”结尾,整齐划一的论调让我几乎怀疑他们私下是不是找同一个军师写出的奏表。

    桑俞同我分享完这桩宫闱秘辛后,兴高采烈地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想了想,让她再去打听打听世子的军师是谁,我要请他替我写这周博士留下的课业。

    世子娶妻,帝姬嫁人,这本该是一桩大喜之事,却让国君犯了难。因世子有六个,我却只有一个。我想如果可以,国君一定想把我同时许给六个世子,只是这么做有违人伦常理,所以只能另择他法。

    前些日子,国君特意把我招到御书房,屏退众人,笑眯眯地同我道,他的六个儿子,我对其中哪一位有爱慕之意。言语里一派谦和温柔,似乎是怕我被吓着一般。

    我想诚实回答,一位都没有,又怕拂了国君的面子。诚然,被封为帝姬时国君没有问一问我的意思,但正是因为他发现我,才没有让我饿死在深山荒野,之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

    其实不只是对一众皇子,我自小便无任何感情,更不知哭或笑的意义。宫中最小的帝姬贺连慕,曾养过一只通体雪白、双瞳异色的波斯猫,名叫“雪花”。十四岁那年,贺连慕患了哮喘,太医说她不能再养猫,于是便将雪花寄养在我宫中。

    那时雪花不过才七八个月的模样,圆圆的头、小小的耳朵、湿漉漉的大眼睛,煞是可爱。每日太学放学后,我总会同它在院中玩一会儿,才去做功课。贺连慕曾在我宫外偷偷看过它两次,见我将它养得毛色甚好,且日渐丰腴,也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好景不长,数月后,宫中闹鼠疫,各宫苑皆备了许多耗子药。桑俞未曾留心,让雪花误食了灌了毒的小黄鱼,被侍女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我看着刺槐下的雪花团成一个白色的小球,可以想象它临死前的痛苦之状。我觉得该做些什么,可一时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桑俞跪在一旁哭得凶,边哭边扯我的裙裾:“主子,都是桑俞的错,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别不说话啊!万一憋坏了身子,桑俞、桑俞……”

    我弯腰将她扶起来,想了想,道:“这事先别告诉阿慕,她……”

    “别告诉我什么?”

    身后响起脆生生的一声。我回过身,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想要挡住树下的雪花。着了淡色宫装的贺连慕从券门外疾步走来,兴致勃勃道:“皇姐,雪花呢?前些日子太医说我的病症全好了,可以把雪花接回宫里养几日……”

    她的目光望向我身后,猛地收住脚步。

    我又挪了挪身子。

    桑俞不安地看着我,我不安地看着贺连慕,而贺连慕……倒是没有不安,只是呆愣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我看她梨花带雨甚是可怜,而且颇有要哭昏过去的架势,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不要太难过,不过是一只猫,你若喜欢我再命人去帮你……”

    话未说完,她抽泣着打断:“皇姐,雪花好歹跟了你半年,你竟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怎能如此冷血?”

    我怔在原地,直到她哭着从我宫中跑出去,也未曾想通,她斥责我冷血是何故。

    其实在我心中,喜欢一只猫,同喜欢一个人并无差别。起初我只当自己年纪小,不懂得这红尘俗事,可直到如今,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连几个meimei都已春心萌动,我仍然未对任何一个男子生出暧昧之心。

    后来某一日在太学的术数课上,我神游天际,想起前些天冯博士教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之类的诗词,一时不解其意,便在草纸上乱涂,写下“情为何物”四个大字。

    同座的贺连崇眼风飘过来,望了望草纸,又望了望我,轻轻笑了声:“需要私塾补课吗?”

    因是同座,我与贺连崇平日倒是走得近些。若论功课,他亦算得上佼佼,偶尔遇到课业上不懂的问题,我也时常向他讨教两句。

    于是,我将草纸推了过去。

    贺连崇将沾饱了墨的笔一搁,理了理玄色的衣袖,一派淡然道:“我收费可是很贵的。”

    推草纸的手一顿,我抬头问道:“怎么个贵法?”

    不得不说,托国君的福,贺连崇着实长了一副好皮相,尤其那一双墨黑的眼,总是似笑非笑的,喜欢的人看了很喜欢,不喜欢的人看了很想打人。这人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定是个细皮嫩rou的小白脸。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自出生起便被锦衣玉食包裹,拥有全天下最好的硬件设施,同时又兼具全天下最好的软件条件。所以才养成如今这般不急不躁的性子,举手投足间自成风流。

    这么看着他,看的时间就有些久。后排不知谁轻咳一声,冯博士握着戒尺望过来,我赶忙坐直身体假意听课。待到冯博士望向别处时,忽闻身旁人似笑非笑的一声:“以身相许,概不赊账。”

    我把草纸收了回来。

    从前白衣真人那一句仙谕,让想做国君的世子们自幼便同我交好,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虽然我觉得,他们也未必是真正喜欢我。

    这本该是一桩难过的事,可我只懂得该难过,却又不能真正难过。就如同雪花的死,我知道我该像贺连慕一样哭一两声才符合常理,可我着实哭不出来。

    于是困扰我的问题,从情为何物变成如何该哭,困扰着困扰着,我便真的困了,将书本摞得高高地挡在身前,打算闭目养神。临睡着之前,我还不忘含含糊糊嘱咐贺连崇:“博士若过来了,记得叫醒我。”

    然而当我再次醒来时,台上的博士已换了一位。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裘狐披肩,我捏着领子坐起身,发现方才被我压在手臂下的草纸已在贺连崇手中,上面写写画画多出许多看不懂的字符。

    “睡醒了?”听见响动,贺连崇停下手中的笔,一贯散漫的眉眼多出几分认真的意味,“我方才想了想,你不懂情为何物,或许是患了某种病症。”

    我有一瞬间的呼吸不畅。

    贺连崇的确通些岐黄之术,有时太医院都无法诊断的顽疾,都能被他一眼看出来。我一扫脑门的瞌睡,忐忑地支起下巴等他的下文。半尺外,他轻飘飘瞥我一眼,斜了斜嘴角道:“只怕是……”

    我凑近两分,看了眼三排开外并未注意到我的鲁博士,压低声音道:“什么?”

    他若有所思道:“爱无能。”

    “……”

    不知贺连崇是玩笑还是认真,我倒是当真想过,是不是的确患了某种隐疾,才缺失了感情这个玩意儿。可我翻遍了宫中秘藏的所有医药典籍,也不曾找到关于此项的一丁点记载,当然,我也不曾问过太医,我怕当我问出“李太医啊为什么我对世子们都没有爱慕之心呢”,下一刻他们就会去王上面前参我一本祸乱内宫。

    如今,在国君问我对哪位世子有爱慕之心时,我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前思后想半晌,我终于犹豫开口:“其……”

    国君:“祁颜?”

    我一愣:“其实……”

    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说下去时,被五色琉璃屏风隔开的内室里陡然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我直起身看过去。国君干咳一声,仓皇起身走进内室,片刻后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崇儿眼下出使羌国,后日才归家。”他又望了望房梁,“九儿,姻缘乃是头等大事,你先暂且退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我依言告退,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谁知不过一夜,我要嫁给贺连崇的消息已如春日的阴雨,绵延至宫中的每一个角落,连冷宫都没有放过。

    贺连崇,字祁颜,大齐的二世子。不同于其他几位世子的野心勃勃,他一向寄情于山水,又喜参佛悟道,听闻从来不收徒的白衣真人已经将他收在名下做关门弟子。而他穿衣向来喜欢素色,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像画中俊雅的仙人。

    传言说我要嫁给贺连崇,听起来简直就像我要去亵渎一幅名家的水墨画。

    宫中的消息一向传得快些,今次却格外快。预感接下来宫门将要被踏破,我先一步做出反应,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果然不过午后时分,已有各宫娘娘送来各式补品吃食,表面探望,实则借机打探消息。后院的库房又堆成了山,桑俞一边感慨我的人缘颇好,一边问我有何打算。我想了想,说了句,随缘。

    但缘分这回事,如果再随,怕是会随出洞房花烛。

    至于桑俞说的人缘,同样很难定论。我自小便被送去学习各种礼乐书画,但向来比其他帝姬都顽皮一些,不喜欢舞文弄墨,反而更向往市井的自由,常常微服出宫去集市闲逛。而国君对此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个默许的态度。

    听闻不止一人劝过国君,万不能对我如此偏颇,不然日后我一定恃宠而骄,又举了些历代红颜祸水的先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企图将我赶回决明山。

    国君回了他六个大字:多行善,多积德。

    亦有不少嫔妃私下都说祺福帝姬到底是外面捡来的,没有皇室高贵的血脉与教养,却偏偏生得骄纵,真不知国君还把她养在宫里是为了什么。后来这些话传到国君耳中,当夜便将传话的嫔妃打入冷宫。自此,我在宫中再没有听过类似的传言,相反,同我亲近的宫人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我能看出世人是否是为了讨好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

    这委实让人不知所措。

    四月初八,国君去玉沃山行猎,除过随行的世子、大臣外,竟破天荒地带了宫中所有女眷。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其中只少了两人。一人是我,国君念我风寒未愈,特准我在宫中静养。一人是祁颜,因他一向不喜这些激烈活动,所以告假并未随行。

    而后,国君再一琢磨,又将我送到祁颜府中,美其名曰,怕我独自一人在宫中烦闷。

    圣旨颁下来的那天,桑俞悄悄同我道,国君这番举动,其实不过是让我同二世子培养感情。

    我说桑俞你近日越发长进了,连国君的心思都摸了个通透。她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说古往今来野史里都是这样写的,末了告诉我,主子,多读书,读书使人进步。

    我:“……”

    因平日里一向喜简,我搬去世子府时也只带了两个包袱外加一个桑俞。可自从进了世子府的大门,一连三日,我连祁颜的半片人影都未见着。据年迈的管家沈伯说,二世子出门前特意交代,平日里下人如何待他的,就要如何待我,甚至还留下贴身侍卫季末护我周全。

    我倒是头一遭来祁颜的府邸,起初觉得新奇,便到处闲逛,然闲了三日,逛遍了府中每一处亭台楼阁,甚至连哪一处有何种形状的木石也记得清清楚楚。待我再坐回院中的石凳,望着了无人烟的世子府,头一遭觉得,祁颜的生活,也着实无趣了一些。

    于是,趁着福伯不备,我溜了。

    可待我才翻上墙头,看到蹲在另一棵树上的季末时,才终于明白,祁颜之所以留下他,护我周全是假,限制我人身自由是真。

    眼看季末大有一副要长跪不起的架势,我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既然我不能单独出府,那你便带我出去。我要见贺连崇。”

    季末眼中闪过诧异神色,再次重复道:“主子正在逍遥楼。”

    “他就是在天上,你也得找个风筝把我放上去。”我猛地一拍石桌,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一定要见到他。”

    民间有句话,似乎叫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什么猫的。许是从未见我动过怒,季末思索良久,竟然破天荒应了声“遵命”。

    当我收拾妥帖,终于堂堂正正地从世子府的正门出去时,桑俞扯着我的衣袖,无不仰慕道:“主子,您方才实在太有魄力,都快把桑俞的小心脏吓出来了!”顿了顿,双眼冒出桃红色,“主子想方设法都要出府,一定是想二世子了对不对?”

    我脚下一个趔趄,摇了摇头。

    桑俞不解:“那主子为什么一定要见二世子?”

    我摸了摸鼻尖,仔细想了想道:“因为一个人在府里,实在太无聊了。”

    “……”

    一番折腾下来,竟已过酉时。彼时暮色四合,皇城中一片热络,沿街的小贩不住地叫卖,两旁的商铺已有不少掌起了灯。几个孩童捏着糖葫芦从身边跑过,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跌了一跤,却也不哭,手举得高高的,看着红彤彤的果子不住地笑。我将他扶起来,眼看他推开我的手跑远,嘴角竟不自觉地扬了扬。

    算起来,我也有数月未出宫了。路过一户茶摊,无意听到几个茶客在谈论出使羌国之事,听闻二世子自请为使者,令羌国国君颇为不满,直言派一位闲散世子前来,是不是看不起他们羌国。此行本是交涉两国边境的叶城归属,眼看大有谈崩之势,却被二世子三言两语轻飘飘化解,顺利夺回叶城。

    在座无一人不感慨,二世子足智多谋、能言善辩,看似闲散,实则心系江山社稷,果真为大齐之福。

    我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几个茶客恶狠狠看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拉着桑俞溜之大吉。

    走出一段,桑俞问我:“主子,你方才笑什么?”

    我左右打量半天,才小声道:“你知道二哥出使前是如何同王上说的?”

    桑俞摇头表示不知,我挑了挑眉,继续道:“他说,羌国玉露山风景秀丽,此时正是赏景的不二时节,若能得空,便顺道去羌都谈谈叶城之事。”

    “……”

    夜市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唯一新奇的是今夜似乎是个什么节,街上相较平日更为热闹,不少姑娘手中都提着花篮或是花环,最不济的也拿一枝当季的鲜花。

    在宫里,一年中正经过的不过十余个节日,但民间不同,凡是能搞出些花样的日子都被百姓争相传诵,用来填补无聊的生活。

    我才要去寻个什么花来装装样子,在前面领路的季末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脚步。我未留意,便一头撞在他身上。撞完之后抬起眼,我才发觉方才看姑娘们看得太兴起,竟不知何时已到了一片开阔水域,四周是蜿蜒的水廊,廊中立了方案几,几边坐了个着白衣的男人,男人手中闲闲握了卷书,书旁搁了通体黢黑的木叶盏,盏边放了一把微微泛蓝的剑。

    水域我不认得,水廊我不认得,案几我不认得,可这男人我却认得。我倒退了一步,又倒退了好几步,也不顾同样呆愣的桑俞和季末,转过身拔腿就跑。

    但着实是我见识太浅薄,能从贺连齐眼皮底下逃走,其难度不亚于砧板上的鱼再跳回鱼篓。还没绕过第一个弯,已听身后有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来:“九辞,我才离开宫中不过几个月,你倒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假装没听到一般,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急,恨不得要飞起来。然还没看到第二个转弯,那道声音已再度响起,而且听起来,似乎比方才更近了些。

    “是你自己停下,还是我过去捉你,九辞,你自己掂量着办。”

    饶是我仍然妄想装傻充愣,却也听出话里的威胁,索性放弃奔跑,视死如归般转过身。鹅卵石铺陈的小径,一袭白衣常服的贺连齐站在尽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近来事多,我竟忘了,国君去围猎时,贺连齐已在平澄关驻军三月,只待一击将作乱的外族逼退。

    我抚了抚额,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古人诚不欺我。

    六位世子中,除了贺连崇,便数贺连齐与我交情最深。为什么要用“深”字而不是“好”字,只因在其他宫人忙着与我套近乎的时候,只有贺连齐在不断打压我。

    我五岁时,曾在国君的生辰宴上献歌一首,往来宾客百余人,无人不夸赞祺福帝姬歌声乃天籁。只有被奶娘抱着的贺连齐,在台下奶声奶气地冷冷说道:难听。七岁时,我画了平生第一幅画,在夫子夸我画得惊为天人时,被路过的贺连齐一眼瞥见,旋即不屑道:难看。此后种种不再累述,只是在接连的夸赞和批判中,我逐渐树立起正确的审美观,于是意识到,我确实不适合唱歌,也不适合作画。

    不过换个角度想,若不是只有贺连齐肯说真话,那我一定会在唱歌和作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么百年之后,世人看着我的画作,也许会突发奇想开创绘画史上的新流派——鬼画符派。

    大齐的六位世子中,贺连齐排行第五,算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月。然人不可貌相,亦不可以年岁论人。我还在宫中逗猫的年纪,贺连齐已在战场征战无数,且战功赫赫,赢了不少刁钻的战役。跟过他的将士都说,将军用兵奇且险,不按套路出兵,经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国君亦说他是天生的将才,我却觉得战无不胜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佛家讲众生平等,其实人生也是一样,在这一厢全胜,必然会在另一厢受挫。

    唔,也大抵是因为我太悲观,所以在看到贺连齐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想要逃走。

    水畔的锦鲤竞相游来,翻搅出层层叠叠的水花,似乎在等着谁投下吃食。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分,以便掩盖自己在躲着他的这桩事实:“论辈分,你似乎该喊我一声皇姐。”

    贺连齐走近几步,微微垂眼看我:“你与我同年,只是册封的日子比我早一些便让我喊你皇姐……九辞,你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怎么是不讲道理,我从决明山上被王上抱回来时你才出生……”意识到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及时收住话头,转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过王上了吗?”

    一口气抛出许多问题,我有些头晕,索性坐在水廊边上顺气。贺连齐眼风瞥过来,斜身靠在廊柱上,面对我道:“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是想我先回答哪一个?”末了高深莫测地一笑,“我原先不知,你竟这样关心我。”

    兄台,你着实想太多了。

    然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说说,面皮还是一派从容:“其实嘛,我只是想问,你在边关待得好好的,突然回来做什么?”

    贺连齐神色一凛:“你不想见我?”

    我“唔”了一声,你觉得呢?

    那日在御书房,国君屏退众人同我说的一番话,理应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情。但皇宫里一向没有秘密,被哪个内监听了回墙脚,当作八卦传出去也不无可能,可我着实没有料到会传得如此有模有样满城风雨。幸而国君这狩猎的抉择做得英明,带走了皇宫中的大半人马,好歹能让我歇一歇神,再考量后续的应对。

    如今,一个贺连崇已让我足够头疼,如今再加一位贺连齐……

    我烦躁地捏了捏手指,话锋一转,又问:“你在这里又赏景又饮茶的,多半是仗打赢了?”

    他瞥一眼自方才起就立在水廊之外的季末,漫不经心道:“未曾。”

    我一愣,他接着道:“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嫁给二哥,我哪里还有心思打仗?连文书都来不及下,便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所以,王上根本不知道你要回来?”见他点头,我惊得后退一步,“小五,违反军令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连命都不要了?”说完之后我才想起,贺连齐似乎很讨厌我这样喊他。

    果然,话音一落就见他皱了皱眉:“你若再这样叫我,我定然……”他眯眸想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有想到要如何制裁我,放弃似的叹了口气,目光却陡然变得阴郁,“我还没有问你,你同二哥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婚事,脑中全都是贺连齐临阵撤回皇城的事,不由得提高音调:“贺连齐,你为了儿女私情将国事扔到一旁?太学里学的国论都让你丢到平澄关了?”

    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动,贺连齐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忽而挑起嘴角笑了笑:“放心,我早已部署好军事图,安排副将领兵,若外族敢冒犯大齐的国土哪怕半分,定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顿了顿,道,“更何况,他们族中矛盾已积累颇深,眼看有不可调和之势,哪有心思来大齐分一杯羹。”

    我这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问:“你了解得这样清楚,难不成在敌营里安排了细作?”

    “细作是有,不过这矛盾嘛……”他将抱在怀中的剑抵住下巴,若有所思道,“是我挑起来的。”

    “……”

    国君说得不错,若论行军打仗,贺连齐果真是个中翘楚,到底是我瞎cao心了。

    不知哪处奏起丝竹乐声,声音悠悠然然地飘来,倒叫人听着心痒。做了许久聋哑人的季末终于按捺不住,他走到近前恭敬道:“帝姬,如今天色已晚,在外逗留太久恐有危险。”说到此处停顿片刻,声音越发不卑不亢,“更何况,世子还在等着帝姬。”

    贺连崇在等我?怕不是还沉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吧。

    眼见贺连齐脸色沉了几分,我看了眼将落未落的残阳,觉得也不宜在此处耽搁太久,随便找了个由头便想离开。临行前,忽听身后冷冷道:“九辞,你未披上嫁衣之前,一切还都是未知。”

    我脚下一顿,干笑着道了声告辞。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贺连齐没有跟上来,桑俞突然扯住我的衣袖,悄声同我道:“主子,五世子为您回宫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别人吧。”

    我默了片刻:“你当真觉得他是为我回宫?”

    诚然,贺连齐此人,外人看来是一副人畜无害又高深莫测的模样,但与我相处时一向没什么正经。此番回宫,是拿我做幌子也未可知。刚想劝桑俞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转头却见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暖,想来近些时日将她培养得甚好,已能一眼看出事情本质,心中甚觉欣慰:“那你是觉得这个节骨眼上,我身份特殊,私下见贺连齐不大好,总归要避一避嫌的?”

    桑俞又摇了摇头,在我探寻的目光下,无不担忧道:“我怕大家会觉得,主子是红颜祸水。”

    “……”

    “因为主子并不是。”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主子是红颜,但并不是祸水。”

    我:“哦。”

    方才听水廊中侍奉的小内侍说起,今夜原是花朝节,乃是百花诞辰的日子,民间取了此名大约是说花争朝夕什么的。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提了花篮在皇城夜游,盼望能觅得一段美好姻缘。

    但人生在世,心想事成的美梦太少,事与愿违的遭遇却比比皆是。就譬如我,日日在宫中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可这一桩桩求亲的麻烦事还是落到我的头上。

    桑俞偷偷瞥了眼始终如影随形的季末,小声道:“主子,咱们还去找二世子吗?”

    其实我并非真的想找祁颜,只是寻个借口离开世子府,路途中再看有没有什么机会逃走。如今碰到贺连齐着实是没有料到的意外,但意外归意外,不能让他影响我原本的计划。

    于是,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打量街边的商贩,脚下却朝市集更热闹的地方走去。然,还没有走两步,眼前一晃,已有人先一步拦在我身前:“帝姬,世子府在这边。”

    我被迫停下脚步,愤愤地看着眼前的季末却毫无办法,颇有些后悔小时候因贪玩错过的那些武术课。眼下不能强行走掉,也只好智取。脑中灵光一闪,我拍了下脑门,做恍然大悟状:“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有吃晚饭呀。对了,街对面有家面馆,阳春面堪称皇城一绝。二哥一向深居简出,你成天跟着他,这些一定没吃过吧?走走走,我带你去吃。”

    季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挡在我身前,连头发都没有移动分毫:“还请帝姬不要让属下为难。”

    我看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方才季末说让我不要为难他,可我不为难他,他却要为难我,诚然这个帝姬做得还不如侍卫开心。

    不日后,王上携后宫浩浩荡荡回朝,当夜便在仙灵苑设宴宴请一众王公贵族。至于设宴的原因,我也略有耳闻,听说是王上在狩猎时大显身手,一箭竟射中两只野兔。放眼大齐建国立业百余年,狩猎几乎年年都有,但一箭双“雕”之事除过先祖王上,当今天子乃是第一人。

    内监献上猎物,随行的众人亦是振臂高呼大齐武力昌盛,乃是繁华盛世。王上龙颜大悦,当即封赏众人,并定下夜宴,邀皇亲贵胄一并品尝猎来的战果,于是便可怜了我们这些作陪的。

    诚然,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本想告假,又不好驳了王上的兴致,只得依言前往仙灵苑。

    果然如我料想一般,与往常一样的奢华夜宴,与往常一样的众妃嫔争奇斗艳。放眼望去,如同坠落花海,姹紫嫣红的一片。满头的珠翠几乎要晃瞎我的眼,心知这是她们在国君面前一展风姿的大好机会,我在其中倒像是盛百花的瓷瓶,十分不起眼。

    同相熟的人一一颔首寒暄,我才要落座,忽觉一道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转头便看到祁颜跪坐在主位下首,手里执了把通体透亮的壶,正在往杯中添酒,酒质清冽。好吧,也不一定是酒,依照祁颜的脾性,也有可能是水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依旧穿着最喜欢的月白锦袍,墨色的发因他手臂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优雅得像一幅水墨画卷。在看到我时,他微微笑了笑。就是这一笑,让礼乐攀谈声越来越远,仿佛他周身带了什么屏障,将喧嚣远远隔开。

    自宫中传出我同祁颜的婚事之后,这还是我与他头一次相见。身后桑俞扶住我的手臂,附到我耳边道:“主子,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中有没有小鹿乱撞?”

    我摸摸胸口,诚实地摇了摇头。

    侍女依次掌起宫灯,内监奉上珍馐佳肴,我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指甲盖大的兔rou。桑俞倒吸一口气,险些就要拉住内监询问,被我及时制止。打量四周,大家都相当淡定,很快明白过来,毕竟国君猎到的野兔只有两只,而此刻宴席上少说有二十人,能吃得到已经算是恩赐,于是我也很淡定地捏起筷子品尝。

    舞乐声渐起,嫔妃已开始例行互夸,我则专心致志地吃饭,幸好除了兔rou,御膳房还很贴心地准备了其他美味。正当我费力剔蟹脚时,忽听不知哪位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