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何谓世家
入夜风渐起,堂内火微闷。 王家如皇室内庭般奢华宽敞的内堂中,按家族地位、依次坐落着二三十名华服男子。男子们年纪都偏大,最小的也已年过四旬。此刻,他们闭目抚须。 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大堂主位前、那位身着黄色锦衣的王公子讲话。 “各位叔伯,事情就是这样。” “为确保真实性,在问完朱葆之后,小侄派人离城往西搜去。果不其然,寻到了三名奄奄一息的涿郡豪强子弟。救活了两个,问得之话与朱葆相差无一。” 说罢,公子哥后退噤声。 也由此,将那端坐大堂主位之人给露了出来,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老者额上密布的皱纹和通白的长发,说明其已是耄耋之年。但他浑身上下却溢散着生命的活力,这大抵要归功于… 他的眼睛。 那真不像一双老眼。 这对招子没有一丝上了年纪的浑浊,清澈的如同溪水般明亮。此刻,眼睛缓缓扫过全场、不时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各位高朋,对此有何见解?” 老者盈着笑,似年长脑昏般、前言不搭后语的轻声道:“先开席吧。” “永儿,你陪各位叔伯喝几杯。” “是,爷爷。” 立于老者座旁的王家公子王永听声,当即大步上前,高声道:“开席!” 话音刚落,几十名身材、高矮几尽一致的男侍登时从屋外鱼贯涌入。 他们身披统一款式、用金丝绣有“王”字的精致侍袍,手持珍馐或玉液,迈着不大却异常快速的稳健步子,给堂内众贵人一一上好佳肴酒水,动作轻柔优雅。 见到这突兀一幕,少许宾客双眼骤眯,已然猜出了王家对此事的态度。 大多世家主事人则一头雾水,诧异着为何事还没论完就突然开席。 莫不是王家家主老糊涂了? 无言以对,也就索性先吃。一席宾客放空念头,享受起难得的美味来。 即便他们地位尊贵、财力雄厚,可这王家的筵席对他们来说亦是难得。王家是整个幽州传承最久的家族,距创始至现在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自也最强。 其暗子布遍汉地大江南北,严格意义来区分,这才是真正的世家。毫不夸张的讲,大半个幽州的豪强联合起来,才可勉强抵得过一个王家,这就是区别。 只不过王家近百年都在往外发展,族中力量也多半不在幽州,且行事低调,许多人才不知晓王家的存在、这也是大隐隐于市的另一种说法。但外人不知… 这些宾客还能不知? 就凭人家能把西凉脐橙运到幽州,且质地新鲜未坏,就是实力的体现。 老糊涂就老糊涂吧,咱也不敢提醒啊!算了,早点享受下美食也好。 这交州的大青蟹膏多rou肥,是难以忘怀的美味,不过还是先尝两段羌氐的山楂条开开胃。唔,这次竟有匈奴王庭的马奶酒?云南的鲜菌汤闻起也很香… 连广州的荔枝也有?! 待客所用的珍馐时令不仅美味可口,且还能从侧面说明主家的实力。 餐至一半,众宾客竟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进食速度。毕竟,餐后该是要讨论大事,让老家主等久了也不好。王老家主年事已高,平日里就吃些糯米和山泉水。 是不怎么沾荤rou油腥的。 自己等人在这大鱼大rou吃得香,老人家却在位上静静看书、实在说不过去。尽管老家主面无不耐,却终究是不好。 若因此而产生了不该有的恶感…念头至此,众宾客吃饭的速度更快了。 “小侄敬诸位叔伯一杯!” 朗然之音响起,众宾客无不抬头望向声源,只见公子王永高举酒盏道:“往日事务众多,难与各位叔伯们共聚一堂。” “今日在此相会,怎能不开怀痛饮?”说着,王永将酒盏环举一圈,继而昂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道:“来!” “如此盛筵,岂能无歌无舞?!” “歌姬何在?” 众宾见状,全都端起侍者早已盛满的酒樽举向王永道:“多谢公子款待!” 说罢,众豪族主事纷纷如王永一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尽管一人敬多人,在寻常酒席上是无礼的表现,但如此举动放在王永身上,那就是年少豪爽。 众宾客没有丝毫不满。 “好酒!醇厚有力!” “这该是三十年老窖!” “老张你说少了,依我看来,这该是五十年老窖,或许还是六十年!” “哈,也该是,劲大着呢!” 豪族主事们年纪多半不小,酒力跟年轻时来相比也大大减退。将如此醇厚老酒一饮而尽多半都有些飘忽,一时不由全都气血上涌、话匣子也彻底放开了。 “我看那赵枭就一毛头小子,竟敢对我世家豪族出手!简直是目中无人!” “可不是啊!若是稍稍年长些,他敢行如此妄为?无缘无故灭去二郡世家,他这哪里只是目中无人?这叫胆大包天!” “可老李,刚刚王公子说的很清楚,是这二郡世家先挑衅赵枭的,还…” “抓了他的兄长。” “年轻人气血盛,该不是刻意…” “气血盛如何?抓了他兄长又如何?!老黄你还是不是土豪?竟帮着那赵贼说话?别说抓他兄,就是逮他爹,他…” “又岂能灭去两郡所有的世家!” 这声怒吼极大,一时场中无言。过了几息,才有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 “尚武范阳县的林家还在,近日我家商队去冀州跑商,过路范阳时见到林家车队拉着大批的粮草,商队主事好奇发问…” “才知这粮是拿去赠予边护军的。” 声音落下,全场寂静。 一干豪族主事面色阴沉,与赵枭发疯咬人相比,内部的叛徒才是他们更加痛恨的。诚然,世家也有争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激烈,但这是同阶级间的斗争。 而林家拉入外人破规矩不说,心还如此之狠!窜通赵枭灭去两郡土豪… 实乃幽州世家的耻辱! “林家,必须为他们所行之事付出代价!背叛世族,他便走上了死路!” “待我众家联军压下!” “林家,必须灭族!!” “我赞同!这林家实在可恶!” “我胡家附议!” “我吕家也是怎么看!” 一时间讨伐之声四起,少许与林禧相识的世家主事眉头紧皱、只觉得事有蹊跷。但在群起激昂的环境下,也未出声。 此刻,王永先前所召唤的舞姬乐师也来至堂中。前者见此,微微抬手道:“大家先吃饭喝酒,其他事宜饭后再谈。” “什么事能比吃饭还重要呢?” “王公子说的是!” “公子说的是,先吃饭赏舞!” 众宾客很给王家公子面子,闻言当即轻笑噤声,大口继续吃起菜来。 紧张的氛围不复,乐师舞姬即刻就位。琴声渐起,堪称一绝的表演… 也随之开始。 轻快婉转的丝竹曲儿悠悠响起,环绕着大堂旋柱缭绕。那欢快之调,令场中众人无不轻晃脑壳,随音律而左右摇摆。 与此同时,十来位身材窈窕、面若桃花的舞姬也开始翩翩起舞。她们随音而动,风sao的扭动着身躯,舞姿异常诱人。 收获了一阵宾客倒吸凉气之声,舞姬们突然改变动作、整齐一致的跳起了胡舞。火辣性感的动作不小,使那被香料所腌制出的体香…渐渐传至两侧席上。 再配上那若有若无的媚眼… 实在是勾魂。 宾客们筷也不动,全看呆了。 “大人们,怎都不喝酒…” “是小女子,跳得不好么~” 听见这酥到快化了的撒娇声,豪族主事们无不斟满酒樽,一盏又一盏的痛饮起来。那看向舞姬的眼神,也愈渐侵略。 主位上的王老家主听声无动于衷,面不改色的阅览着手上书籍。而在那明亮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无法察觉的轻蔑。 无能之辈,出身再好也是无能。 接着,舞姬不断变幻舞姿,一会端庄、一会娇媚;一会辣艳、一会淑女。把满座宾客那看得是眼花缭乱、口水直流。 肚中的酒也是越来越多。 一顿晚筵足足吃了三个多时辰,待撤去残羹、节目之时,众豪族主事已有些神智不清,口中还在赞叹着舞姬之优美。 …… “刚刚那舞姬是真漂亮,尤其是右数第三位,那饱满的就像个水蜜桃!” “我觉得吧,还是左数第二位最漂亮,那娇媚的神韵,他娘的是真绝了。” “嘿,我觉得全都好看。” “咳咳…” 一声轻咳突兀响起,众豪族主事这时才想起王老家主还坐于主位之上。 一时间众人冷汗直冒,赶忙起身朝老家主躬身致歉:“王家主…” “我等唐突,实是不敬!还请…” “诶,无妨。” 王老家主轻轻摇头、抬手道:“我等都是至交,不过几个舞姬罢,有何不敬?朋友们都是豪勇之人,爱美实属正常。” “再者说…” “高朋若喜欢,送予又何妨?” 众豪族主事听言,无不气血上涌、纷纷拱手道:“王公大义!实乃…” “我辈楷模!” “先不谈舞姬,论论赵枭那事。” 老家主话音刚落,一个个宾客便赶忙接话道:“王公勿忧!依我等看…” “那赵枭就是个懵懂小儿罢!” “不过是那二郡豪族挑事,我们也无需为他们报仇。但为我世家子弟出声之举还是必不可少的,我等回去就联合书信!” “要赵枭将佃户财产,归还那些子嗣尚存的二郡世家!至于没子嗣认领的,就全数上交给我们、由我等来交托给那些土豪的远方亲戚。若实在找不到,就由…” “就由我们自个分了!” “如此还不够。那赵枭必须跟我们签下文书、保证日后不再犯且撤销尚武令。同时,唔,缴纳给我们五万万钱的罚款。” “不够,七万万钱还差不多!” “八万万钱好了!” “九万万也…” 一道道醉酒之声不断响起,王老家主轻轻颔首、随即疑声道:“倘若赵枭拒绝,那又该如何是好,我王家的勇武之士。” “现多半都不在幽州。” 听声,那一个个豪族主事无不面红耳赤的猛然腾起、大声道:“王公此话何意?!您刚刚唤我等为豪勇之人!此刻…” “此刻您竟说缺少勇武之士?!” 一名豪强家主双目圆睁、瓮声瓮气的开口道:“这事您无须过问!就交由我等来处置吧!那赵枭若非要与我世家为敌。” “我胡家愿为先锋!” “好!胡家主有胆气!” 见状,王老家主大笑抚须、欣然道:“胡家主真不愧是豪勇之人!老夫没有说错!你可真是侠肝义胆!快,你去…” “你去挑个喜欢的舞姬!” “美人配英雄,正好!” “哈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胡姓家主高傲的昂起头,瞟了眼席上的其他豪族主事、哼着曲儿挑舞姬去了。 其余众家主见此,纷纷觉得尊严受到挑衅。就是心中隐隐感到不对之人,为了面上挂得住、亦是拱手抱拳大声道: “若是赵枭非要与我等为敌。” “我吴家愿为先锋!” “我马家愿为先锋!” “我施家愿为先锋!” “我韩家愿为先锋!” “我姜家愿…” 一时间,满席宾客全体起立,纷纷表示若赵枭不服、自家愿为先锋。当然,也有少许家主并不愿如此,不过是在大多人的裹挟鼓动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当着众家主之面许下承诺,虽无立有字据、也无异于签订契约。若是不想被他家鄙夷嫌弃,就必须完成诺言。 “众家主都不愧是豪勇之人啊!” 王老家主见状面容大悦,爽朗一笑、温声道:“每位豪杰,我都赠予舞姬相伴!这些佳人自幼练习房中术,皆是处子。” “高朋们快去,别荒废了良宵。” “哈,还是老家主懂我们。” “那在下就,就先告退了?” “去吧,都去吧!别让佳人久等。” 众豪族主事听声面面相觑,心中涌出无尽期待。与老家主道辞后,便在侍从的指引下,心急火燎的朝堂外奔去了。 见宾客们猴急的背影,王老家主嘴上的笑意更浓了。不过若有若无的… 带着少许的嘲弄。 …… “爷爷,为何我们不…” “永儿是想问,为何王家不参与?” “对,孙儿有些疑惑。” 待众宾客离去后,公子王永便行至主位侧边,为白发老者轻轻捶背。 听见孙子的疑问,老者眼皮轻挑、淡淡开口道:“永儿,爷爷问你。” “何谓之世家?” 王永听声,不假思索的当即开口:“孙儿以为,世家即是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大姓氏大家族,例如那汝南袁家就是。” 闻言,老者轻轻颔首、淡笑道:“嗯,说得对,但世家的核心关键在哪?” “在于权势。” “不。” “额…在,在于富贵?” “不。” “那…” “别猜了,就在名字里。世家的关键就在于世代,就在于世世代代!” 说着,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道:“我们世家的一切举动,目的都在于家族的永世繁荣。如此,就不能浪费一丝一毫的力量在完全没必要的方面。打赵枭…” “能为我们家族的永世昌盛,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么?并不会。还会由此结下一个心狠且强大的仇敌,减少我们延续的概率。那么,去跟他斗就毫无意义。” 王永听声微怔、疑惑道:“赵枭他刚刚灭完两郡土豪,该是元气大伤…” “怎谈得上强大呢?” 老者闻言呵呵一笑,摸着孙子的额头、轻声道:“根据耳目来报,赵枭灭这些豪族用得都是黄巾降卒,倒是好算计啊。” “元气大伤?他边护军是毫发无伤!而且此战黄巾降卒死伤惨重…这对于赵枭来说反而是好事,因为他日后也更好…” “管控这些降兵。” “嘶” 王永听声倒吸一口凉气。 这赵枭是个狠人啊! 老者见状笑着摇头、缓缓道:“孩子,永远不要去行不必要之斗争。你说,为什么阶级大义去跟赵枭斗,这傻不傻?” “还不如多花点精力…” “多增添点地方耳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