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言情小说 - 诛华在线阅读 -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些烦闷。

    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

    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

    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

    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

    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

    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坐罢!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得青缎靠背引枕。

    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

    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

    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

    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

    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

    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

    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jiejie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

    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

    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

    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著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绿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sao,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meimei!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meimei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meimei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meimei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meimei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

    "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况这林meimei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

    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

    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jiejiemeimei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meimei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meimei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meimei,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meimei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

    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

    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

    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

    她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她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黛玉忙让:"姊姊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

    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jiejie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

    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

    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

    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题曰:捐身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

    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

    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

    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

    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

    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

    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实时退堂,至密室,便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了好坐谈,这门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

    "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

    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

    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

    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

    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

    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

    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

    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

    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接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

    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

    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

    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

    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

    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她!

    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

    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

    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

    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

    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

    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

    ‘后又听得冯公子令三日之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

    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

    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她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

    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她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

    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yin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

    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

    "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

    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

    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

    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

    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

    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

    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

    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

    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

    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方十有五岁上性情奢侈,言语傲慢。

    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

    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

    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

    他便将家中事务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在路不记其日。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

    "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

    "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

    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

    "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

    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

    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了心。

    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更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

    "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

    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

    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

    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

    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原来这梨香院即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

    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

    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要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

    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

    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

    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

    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

    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jiejie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

    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

    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

    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礼?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

    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

    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

    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

    有赋为证: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

    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

    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

    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

    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

    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得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jiejie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

    也我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你相逢,亦非偶然。

    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

    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

    "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

    "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

    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

    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

    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

    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写一个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

    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

    其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yin。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jiejie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

    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

    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

    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

    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

    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

    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无不羡慕。

    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

    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宝玉称赏不迭。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十二支演上来。

    "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

    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

    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原稿来,递与宝玉。

    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

    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拋。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rou〕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rou家园齐来拋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rou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yin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得,公府千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rou的狠舅jian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

    "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